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文坛隐士的“觉醒”
作者:刘雪岚
小说中并行的另一条追寻线索更离奇也更完整,那就是韦布·特拉弗斯一家的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故事。在韦布被大财阀斯卡斯代尔·威伯雇凶暗杀之后,他的大儿子——职业赌徒里夫,和二儿子——地质学家弗兰克决意为父报仇。小儿子基特却接受了仇家威伯的资助,求学耶鲁,成为一名天才数学家。最离奇的是韦布的女儿蕾克,居然爱上并嫁给了杀父的凶手。他们的奇遇带领读者从美国西部到墨西哥,到伦敦和欧洲大陆,甚至远至亚洲,途中遇到逃犯、革命者、神秘女人、侦探、数学狂人、特务、流氓无赖、没落贵族,还有同在探寻路上的The Chums of Chance团伙。在小说中,虽然韦布为他的无政府主义理想献身,The Chums of Chance团伙的时间旅行也只带回未来的荒凉与绝望,但人们仍在不懈地寻找,寻找人间的桃花源。品钦在小说中刻意虚构了一处乌托邦:“Shambhaba”——“那里遍布花园、丝绸和音乐,富饶、宽容和悲悯。无人再会饥饿,所有的人都在永不干涸的绿洲的恩泽中。”(注:在藏族文化中有“香拔拉” 的传说(Sham—bha—la 是梵文“极乐世界”的意思),据说也是处于喜马拉雅山的神秘土地,可能是西方人的“香格里拉”神话的来源。)虽然最终人们并没有寻找到Shambhaba,或许唯有永远的乌托邦,才让人类有所期盼,才能在一次次失败后,又一次次踏上探寻之路,寻找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
品钦认为历史就是力量对决、矛盾冲突的历史,现代社会也总是由对抗的力量所构成。因此他的小说总是围绕着两极冲突而展开:如反文化和霸权,乌托邦和独裁统治,自然和技术,熵和秩序,爱欲和死亡冲动,征服者和被压迫者等。(注:参见Louis Menand: “Do the Math: Thomas Pynchons Latest Novel”, in The New Yorker, Nov., 27, 2006。)在《抵抗白昼》中,“选民”(Elect)与“弃民”(Preterite),或者说“阴谋”(Conspiracy)与“对抗力”(Counterforce)的冲突对抗再次成为重要主题。
从宗教神学角度讲,“选民”就是被上帝拣选,可以最终得救的人,“弃民”当然就是不被上帝拣选,并被上帝所忽视的人。从社会阶层划分,“选民”就是那些社会精英、成功人士,在小说中的代表常是政治掮客、经济财阀乃至技术官僚。他们通过控制话语权而操纵人们的思维和行动。“弃民”则是那些被控制、被忽视,被嘲讽乃至被遗弃的下层“贱民”。
在品钦的书中,世界充满隐喻和暗示、充满阴谋,威胁和犯罪总是多于承担和救赎。以“选民”为代表的这种强大无形、令人无从反抗的操控方式就是一种“阴谋”。它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抑制人的独创思维,压制人的自然天性,将人紧紧地禁锢在“制度”的囚笼之中。在《抵抗白昼》中,且不说即将来临的世界大战是最大的阴谋,就连历史上那神秘的通古斯大爆炸也染上了阴谋的色彩,这种邪恶、强大势力的突出代表就是大财阀斯卡斯代尔·威伯,他算是品钦作品中少有的、彻头彻尾的坏人了,是“最冷酷无情的矿主,是资本主义罪恶的化身”。为了镇压矿工的反抗,他雇人暗杀了韦布;为了像摩根集团利用爱迪生的发明那样牟取暴利,他利诱科学家尼古拉·特斯拉不成,便不惜资助仇家的儿子——有神童资质的基特上耶鲁,以期得到巨大的利益回报。
品钦一向对“弃民”甚为偏爱,他们虽然普通甚至卑微,但是勇敢、有尊严,敢于抵抗冷酷无情的体制、秩序和精英集团,是不屈的“对抗力”。早在1958年和柯克帕特里克·塞尔合作的音乐剧《流浪艺人岛》中,品钦就幻想四十年后的1998年,IBM将一统天下。在新的世界秩序中,艺术家都将沦为没有价值、没有位置的贱民,就像《V.》中的“病态团伙”和《拍卖第49批》中的“WASTE”地下邮政系统。但在品钦的眼中,他们才是未来世界的希望,他的《万有引力之虹》最后一章就叫“对抗力”。
在《抵抗白昼》中,这种 “对抗力”的主要代表变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品钦曾于1993年为乔治·奥威尔的《1984》作序,字里行间与奥威尔颇有契合之处,对于无政府主义有独到的认同,对技术和等级充满怀疑和警醒。在《抵抗白昼》中,多数人物都期望能不受纷扰地过自己的平安生活,但这种梦想被超级大国的阴谋和资本的掠夺所击碎,于是众多人物在道德和政治的诉求下,变成了国家和资本的敌人,变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尽管他们到处被围剿,遭到囚禁、折磨甚至枪杀,但是就像韦布·特拉弗斯一样,他们活跃在矿山、隧道,举行罢工,实施爆破,炸毁铁路、破坏输电线路,以反抗资本家的剥削和压迫。韦布在引用他的工会卡上的话教育儿子时颇具马克思主义色彩。他说:“劳动创造财富,所以财富应该归劳动者所有。”当然品钦并不是要简单地颂扬一场无产阶级革命,即便对于无政府主义者的描述令人联想起今日的恐怖主义活动,品钦的政治也不是赤裸裸的意识形态说教,他关注的是广泛的、任何专制压迫下的“弃民”的反抗,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宗教的。在小说中,品钦借威伯之口说:“无政府主义终将过去,归于沉寂,可钱会生钱,就像草原上的蓝铃花一样生长,蔓延,照耀,积聚力量,令它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俯首称臣”,(注:转引自 Luc Sante : “Inside the Time Machine”, in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Jan., 11, 2007.)显示出他对于资本与金钱的罪恶的深刻理解。
通观《抵抗白昼》,以品钦的视野之纵横开阔,知识之渊博玄奥,想象之奇谲诡异,即使不喜欢他的读者也会为之肃然敬畏。虽然小说内容依然庞杂、艰涩而且混乱,但书中亦不乏生动写实的环境描写和温婉细致的感情刻画,显示出品钦作为后现代大师的艺术功力。在描写西部风情时,他的语言优美,但句子很长且跳跃,有着鲜明的品钦特色:“在少有的丰收季节,平原上的姑娘们整夜为收割的人烹饪煮饭,看着街车来来往往,幻想着骑兵军从山坡策马走过,她们啜饮着本地的佳酿,在街角守着冒着蒸汽的满是玉米穗的洗衣盆,明亮的眼睛四处打量;在奥塔姆瓦,她们在院子里拍打着地毡;在伊利诺斯南部,她们在蚊虫飞舞的夜晚,在蓝色知更鸟筑巢的篱笆桩前守候,等那在外游荡的兄弟归家;在阿尔伯特里亚,她们向窗外张望,听火车鸣啸而过。”(注:同上。)在描写侦探卢·巴斯奈特回忆自己因为犯罪而告别妻子时,品钦也显出少有的温情:“他不能承受让她受伤——那泪滴,似乎通过什么绝望的魔法,冰凉地停留在她的下眼睑,因为在他远离视线之前,她不能让它们落下。”
比起年少轻狂时的恣意,七十岁的品钦显然对现实有了更深切的观照,也多了更温情的关怀。在《抵抗白昼》一千多页的故事里,只有一次死亡,结尾更是难得的温馨:战争终于结束,爵士时代喧嚣上场,二十年后的另一场浩劫尚未显形,书中人物成双结对,娶妻生子,团聚和解,充满了喜剧气氛。
纵观西方百余报刊的各色评论,虽然有些读者认为如此煌煌巨著令人望而生畏,但多数评论家仍然不吝赞誉,认为《抵抗白昼》有趣、生动、诚挚感人,是品钦最可读的作品,甚至是最好的作品。迈克尔·伍德在《伦敦书评》上撰文说,品钦并没有像某些评论家猜测的那样江郎才尽,他的新作仍以品钦独特的方式令人称奇,甚至还平添一种“优雅”。有读者将阅读《抵抗白昼》视作一次外出旅行,虽途中不时迷路,最后精疲力竭,终是满载而归。还有的将阅读《抵抗白昼》比作水中探寻,虽手脚并用,奋力前行,水面却越来越宽,岸依然遥远。待泳者终于上岸,却发现沿途风景早已模糊,只记得气喘吁吁的一路艰辛。更有好事者,经过认真计算和亲身实践,认为读完《抵抗白昼》至少需要四个月和几次研讨会,而那些一周内就要赶写出书评的人,不是自己崩溃,就是让读者崩溃。
令人感叹的是,从网络上的热烈讨论和维基百科对小说的逐句注释来看,这部长达一千一百二十页(企鹅精装版)的晦涩巨著不仅没有让品钦迷们望而却步,相反有不少普通读者都通读了全书,充分显示出西方读者的阅读能力和广泛的阅读兴趣。一直“远离尘嚣”的品钦对批评家们很警惕,但他对读者却很有信心。企鹅出版公司宣传此书的最后三句话据说就是他亲自撰写的:“读者来判定,读者要警觉。祝你们好运!”或许,也可以换句话说,作为一个艰涩的后现代美国作家,品钦是幸运的!
(刘雪岚: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后 邮编:100871)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