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悲伤之歌为谁而唱?

作者:徐 湄




  第二,没人知道摄影机后面发生的事,莱蒙表兄和艾米利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莱蒙表哥的到来是在艾米利亚三十岁的那个春天。叙述人的视点在这个时候仍然是受限定的,因此有关莱蒙表兄的身世全都是靠他个人的叙述,但无论怎样,叙述人最终给读者的是一个不完整的,因而也是略显神秘的信息:莱蒙是一个不知道来自何方,不知道年龄,不知道身世到底是真是假,身体畸形的一个丑八怪。可就是这个丑八怪赢得了艾米利亚的欢心,她爱上了这个长相丑陋的罗锅表哥。爱情同样也改变了艾米利亚小姐,她开始变得温柔、随和、大方,对镇上的人不再刻薄、吝啬、严厉。为了莱蒙表哥,她把商店变成了咖啡馆,因为表哥喜欢热闹。全镇上的人都知道艾米利亚小姐爱上了莱蒙表哥,他们出双入对,朝夕相伴。但是,外视点的叙事方式引导读者不断地询问:莱蒙表哥对艾米利亚的爱究竟是什么态度,他也给她同样的回报吗?故事的叙述人始终拿着摄影机站在远处把镜头对准能聚焦的地方。“商店的楼上有三个房间,艾米利亚在那里住了一辈子——两个房间之间是一个大的客厅。几乎没有人看见过这些房间,但大家都知道房间里的陈设考究,也非常干净。可是此刻艾米利亚小姐把一个没人知道来自何方的肮脏的小陌生罗锅带到楼上去了。艾米利亚小姐走得很慢,一次跨两级台阶,手里的油灯举得高高的。罗锅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摇摆的光线把他们的影子投到楼梯的墙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叠摞在一起的暗影。很快,楼上的窗户也和全城一样变得漆黑一片了。”但是,镜头无法聚焦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种疑问让我们对罗锅莱蒙是否也同样爱着艾米利亚产生了怀疑。因为摄影机还拍摄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火红的冬日早晨,小罗锅踩着艾米利亚的脚印,一起去松树林打猎;他们在自己的地里干活——莱蒙表哥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干,不过却能很快地在工人中找出哪个人在偷懒。在秋日的午后他们坐在后园的台阶上劈甘蔗;在炫目的夏日里他们呆在沼泽深处,那里的水杉树呈一片墨绿,沼泽地带的树木下呈现出昏晕的幽暗。当小路被一片沼泽或一片黑水阻隔时,艾米利亚就会伏下身体,让莱蒙表哥爬到她背上——她蹚水时罗锅坐在她的肩上,或揪着她的耳朵或抱住她的宽头额。”从这段叙述中我们清楚地看到莱蒙表哥受着艾米利亚小姐的百般呵护,但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表现出他对艾米利亚的爱护有所回报,因此,这样的叙述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不可能认为莱蒙表哥对艾米利亚小姐是怀有同样的感情的。这样一来,故事就给我们留下一个疑问:既然莱蒙表哥对艾米利亚的爱无动于衷,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限定性视点的第三个功能提出了另一个疑问:马文失踪多年后重返小镇是为了寻仇还是另有用意。前面已经提到了马文和艾米利亚有过十天的婚姻,马文被艾米利亚赶出家门后就失踪了,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失踪过,因为镇子里的人不断听说有关他的各种传闻,从犯罪到进监狱,到最近的出狱,马文最终在艾米利亚和莱蒙表哥一起生活了六年之后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小镇。镇子上的人对他的回来都很惊慌,因为他干了太多的坏事,而人们更担心的是他和艾米利亚之间的关系。
  叙述人的摄影机让我们看到的是莱蒙表兄见到马文后在神态和情感上的突变。从他见到马文的第一眼起,“他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马文·马西的脸。”他像小丑一样在马文面前百般献媚表演,想讨他的喜欢。那么莱蒙得到回报了吗?我们看叙述人是怎样描写的:“院子里的人只有马文·马西自己是无动于衷的。
  “‘这个老头犯羊癫风了吗?’他问。没人回答他,“他就向前跨了一步,对着他的太阳穴打了一巴掌。罗锅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他坐在那里,还是看着马文·马西,使出很大力气让两只耳朵最后一次摇摆了一下。”
  可是,罗锅莱蒙却像魔鬼附身一样离不开他,他甚至把马文带进艾米利亚小姐的家。叙述人这时的视点开始有意深入到艾米利亚的内心深处,采用了“她想”、“她怕”、“她打算”等这样的语言,于是我们知道艾米利亚是真心爱着表哥莱蒙的,不然她不会想方设法讨表兄的欢心,甚至对他引狼入室都不敢声张,从另一方面又想悄悄弄死马文·马西,最后为了表哥而与马文决斗,却由于莱蒙的背叛而被打败。
  对于马文·马西,作者的视点始终是限定的,我们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来到咖啡馆的真正用心,我们从他的态度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于罗锅表兄的蔑视,由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马文·马西的心中仍然爱着艾米利亚?
  现在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三个人阴差阳错地走到一起,但终因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爱人而分道扬镳。应该说三个人为了自己寻找到真爱都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马文为了艾米利亚改变了自己,艾米利亚为了莱蒙改变了自己,莱蒙为了马文放弃了富足的生活,但到了最后,三个人依旧是伤痕累累地孤度残生。
  
  三、 悲伤之歌为谁而唱
  
  前面谈到过麦卡勒斯为整个故事设置了一个与故事平行发展的背景,即咖啡馆的兴衰与浮沉。咖啡馆的开张是由于莱蒙表兄的到来,咖啡馆的结束也是由于莱蒙表兄的离开。艾米利亚因为萌生的爱情而对生活充满激情和幸福感,同样也由于莱蒙表哥的背叛而变得心灰意冷。叙述人的有限视角报告了罗锅莱蒙和马文·马西离开后的传闻:“有传闻说马文·马西爬进人家的窗户偷东西,还有传闻说马文把罗锅卖给了杂耍班子,可这些消息都是从梅里·瑞恩那里传出来的,并没有真实的消息传过来。”可是“三年中艾米利亚独自一人每天晚上都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路默默地等待”。到了第四年,她让一个木匠“把窗户都钉上木板,自此就一直呆在紧闭的房间里”。
  咖啡馆在整个故事中起着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咖啡馆的诞生不仅验证了艾米利亚和莱蒙的爱情开始以及她寂寞生活的结束,也验证了小镇死一般沉寂生活的结束。故事一开始叙述人就告诉我们“小镇寂寞而忧郁,如同一个偏僻,与世隔绝的地方”。住在镇上的人们无聊寂寞,因此当一个陌生人莱蒙来到镇上入住艾米利亚小姐的公寓时,他们的好奇心开始萌动,甚至幻想着艾米利亚谋杀了她的表哥。咖啡馆诞生后小镇上的居民欢天喜地,他们每天聚集在这里,传播各种消息,对种种行为进行幻想与猜测,这一切的背后隐喻着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小镇上的人是孤独而寂寞的,他们渴望沟通,渴望交流,渴望相互间的关心和友爱,渴望一潭死水泛起涟漪。莱蒙与艾米利亚奇异的结合以及马文重返小镇就成了死水般沉寂乡镇生活中的涟漪,它带给小镇的是新奇、是色彩,也是激情。镇上的人这样评价咖啡馆:“一家正规的咖啡馆的气氛暗含这样的特点:友好和气,肚皮满足,欢乐快活,举止优雅。”人们如此珍视咖啡馆是因为“坐在这里他们感到自豪”。
  当咖啡馆关闭后,小镇呈现了什么状态呢?叙述人这样描写它:“8月的下午,公路空空荡荡,盖满白色的尘土,天空像玻璃一样亮晶晶的。没有什么东西在动——没有孩子的声音,只有工厂的嗡嗡声。”“镇上的人完全无事可干。或绕着水池走几圈,或站在那里踢踢腐烂的树根,或想一想教堂旁那只旧车轮子能派什么用场。心灵被无聊困扰着。”
  叙述人以无限的外视点对小镇的遥控让我们知道了咖啡馆在小镇生活中的作用。在这里卡森·麦卡勒斯是把小镇居民作为一个整体来描述的,咖啡馆不是某个人的,它是全镇人的,它的开张带来了全镇人的兴奋和相聚。他们参与咖啡馆的所有活动,他们评介艾米利亚的婚姻,当决斗以艾米利亚小姐的失败告终时,人们也跟着沉默下来,“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咖啡馆……回到家中,用被子盖住脑袋。全镇除了艾米利亚小姐家,一片漆黑。”
  现在我们禁不住要问,这首《伤心咖啡馆之歌》究竟是为谁而唱?仅仅是为艾米利亚小姐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艾米利亚、马文·马西、莱蒙表哥三个人都是生活中的悲剧人物,他们各自都在苦苦寻找,但都归于失败。同样,小镇上的居民也都是孤独无依的探寻者,咖啡馆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可是它坍塌了,不存在了,小镇回到寂寞无聊的原点。
  小说结尾那一段附加段落可以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作者让十二个人组成苦役队,让我们不禁想到耶稣的十二个门徒,想到整个人类。这些人的歌声既重叠了故事的叙述结构,也寓意着人类生活的状态——孤独隔绝,同时也是人类发自内心的呐喊——渴求理解和沟通,友爱与协作。我们引用麦卡勒斯小说的结尾来结束这篇论文是不足为过的:“这歌声不断地膨胀,到了最后这声音似乎不是来自苦役队的这十二个人,而是来自大地本身,或是来自广阔的天空。这是那种能使心胸开阔,能使听者因狂喜和惊恐而发冷的歌声。歌声渐渐沉落,直到最后是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沙哑的喘息,在一片寂静中是看得见的太阳,听得到铁锹声。”是的,发出声音的是十二个人,但它却代表了整个人类,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之歌也是唱给整个人类的,不是咖啡馆的主人艾米利亚,也不是咖啡馆每个夜晚坐着的你、我、他,而是被隔绝,感到孤独的灵魂。
  (徐湄:浙江工商大学商学院 邮编:310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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