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周作人翻译思想的形成及其影响

作者:杨 莉




  如果说五四前后周作人的翻译还紧跟时代的步伐,那么此后的他便把目光逐渐转向中、古代日本文学和古希腊文学,代表译作有《狂言十番》、《冥土旅行》、《希腊拟曲》等。1923年,周作人在《育婴刍议》译记中说:“创作以及译述应是为自己的‘即兴’而非为别人的‘应教’。”周作人:《知堂序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页。从此,周作人的文学翻译观即发生了微妙变化,他把主要精力转向了一向关注的古希腊文化的研究和学习,因为在他看来,欧洲文化的源头在古希腊,要吸取西方文化营养首先就得从源头开始。当然,他对古希腊文化的兴趣也是有选择的,即偏重于我们谓之“雅典精神”的理性的、民主的、求知的传统。
  1925年至1938年,周作人陆续翻译了《希腊神话引言》、《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希腊神话考证》、《希腊神话论》等与民间文艺有关的作品。1949年,因汉奸罪入狱的周作人被保释之后,又开始重译《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后改名为《希腊的神话与英雄》)。
  解放后,周作人受国家委托,承担了翻译希腊古典文学和日本古典文学的任务,代表作有《枕草子》、《希腊神话》等。一方面,周作人的文学翻译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由出版社按月预支稿酬,以保证翻译的顺利进行;另一方面,所译选目,虽然并非都由自己挑选,纯然受命之作却是没有,对于出版社要求翻译却不合乎自己的趣味的选目,周作人也一概拒译。从1950年开始,到1966年7月8日被迫中断翻译《平家物语》止,周作人翻译了近四百万字的作品,除1952年翻译出版的《俄罗斯民间故事》和1953年译自英国培因编译的《哥萨克童话与民谣》(后改名为《乌克兰民间故事》)等少量作品外,周作人将主要精力投到了回忆录的撰写和希腊、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翻译上,包括古希腊喜剧《财神》、古希腊悲剧《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与罗念生合作翻译);日本古典文学经典:日本现存最古的史书《古事记》、滑稽短剧《日本狂言选》、随笔《枕草子》、滑稽小说《浮世澡堂》和《浮世理发馆》等。
  周作人的翻译成就,尤其是古日本和古希腊作品的翻译,在中国翻译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但他觉得自己毕生最重要,也最有成就感的译作是古希腊著名思想家、讽刺散文作家路吉阿诺斯的作品选《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对于晚年移译的古希腊文学,周作人非常看重,在其晚年日记和书信中屡次提起,乃至在1965年4月26日拟定的遗嘱中说:“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自当知之。”止庵:《路吉阿诺斯对话集》总序,载周作人《路吉阿诺斯对话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版。
  周作人对古希腊的文化的研究是贯穿其一生的,他真切地认为,欧洲文化的源头在古希腊,要吸取西方文化营养首先就应该从根子上来研究和学习。有的研究者指出,周作人对中国文化深层的东西失望太多,于是希望从域外文明中多引进未有的东西,并导之以人道的精神。正因为对古希腊神话情有独钟,周作人多次翻译过古希腊神话;但他又并非狂热盲目地崇古,他的翻译对象往往随他的兴趣点发生变化,他晚年所翻译的那部颠覆希腊神话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就是一个例证。
  五四运动之后的二三十年间,周作人的文学翻译观完全形成。在1944年发表的《谈翻译》中,周作人首先谈到翻译的文字,由外文译成汉文可以有文言与白话之分,在他看来,翻译“应该用白话文,但是用文言文却更容易讨好”。在对严复的信达雅做出充分肯定的基础上,周作人又对此作了自己的阐释。他认为,“正当的翻译分数似应这样的打法,即是信五分,达三分,雅二分。”他还将翻译分为“为书而翻译”和“为自己而翻译”两类,“为书而翻译”关键在于“信”、“达”,“为自己而翻译”则关键在于“雅”。在谈到具体的翻译方法时,周作人做了一个简单的描述:
  先将原文看过一遍,记清内中的意思,随将原本搁起,拆碎其意思,另找相当的汉文一一配合,原文一字可以写作六七字,原文半句也无妨变成一二字,上下前后随意安置,总之只要凑得像妥帖的汉文,便都无妨碍,唯一的条件是一整句还他一整句,意思完全,不减少也不加多,那就行了。
  接下来,周作人还讨论了翻译的性质或态度,对“职务的”、“事业的”、“趣味的”的翻译区分如下:
  职务的翻译完全是被动的,因职务的关系受命令而翻译,……事业的翻译是以译书为其毕生的事业,大概定有一种范围,或是所信仰的宗教,或是所研究的学术,或是某一国某一时代的文艺,……这是翻译事业的正宗,其事业之发达与否与一国文化之盛衰大有关系。……至于趣味的翻译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完全不从事功上着想,……此是一种爱情的工作,与被动的出于职务关系者正是相反也。……译者不以译书为事业,但只偶尔执笔,事实是翻译而当作自己的创作做去,创作的条件也是诚与达,结果仍是合格的译书,此盖所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正是妙事,但亦不易得,殆是可遇而不可求者也。上边所说三种或者都有必要,事业的翻译前已说过是为正宗,但是这须政治与文化悉上轨道,有国家的力量为其后盾,才能发展成功。周作人:《苦口甘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4页。
  从周作人自己最感兴趣,同时也是其公认的、翻译成就最高的古日本和古希腊译著中,笔者摘取了两段,来体验一番非功利的、纯然出自情趣的创作性翻译的韵味。在《古事记》中,周作人以清纯淡雅、熨帖自如的文字,以其独特的悠然自在、别有韵致的叙述方式,将日本传说自有的特色,如“天真、纤细、优美”等再现出来,显示了译者驾驭语言文字的深厚功力。
  世界尚幼稚,如浮脂然,如水母然,飘浮不定之时,有物如芦芽萌长,便化为神,名曰宇麻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其次是天之常立神。此二神亦是独神,且是隐身之神。
  ……
  于是天神乃命令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二神,使去造成那个漂浮着的国土,赐给一枝天之琼矛。二神立在天之浮桥上,放下琼矛去,将海水骨碌骨碌的搅动。提起琼矛来,从矛头滴下的海水积累而成一岛,是即淤能基吕岛。安万侣:《古事记》,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3—4页。
  周作人之所以特别偏好《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是看中了它“关于滑稽讽刺的东西”。在此书中,我们看到,神仿佛无所不能,同时又有着各自致命的弱点;他们高高在上,同时又有着人的一切情感,例如,他们也强调自身的利益,也易发怒、也会报复,也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以下是普洛墨透斯(今译普罗米修斯)与宙斯之间的一段对话:
  普洛墨透斯:宙斯,放了我吧!我已经吃了不少的苦了。
  宙斯:你说,我放你么?照理你应该捆上更重的锁链,头上压上整个的高加索山,不单是一只,却用十六只大鹫撕你的心肝,还要啄你的两眼,为的是你制造人类那样的生物[来烦恼]我们,并且偷了火去,还造出女人们来。还有在分肉的时候骗了我,肥油包了骨头给我,却把好的部分自己留下,这还用得着说么?”路吉阿诺斯:《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3页。
  译者以一种含而不露、回旋往复的节奏把主神宙斯自以为明察秋毫、公正无私,然而却独断专行、恣意暴虐的做派暴露无遗,译文给人一种简洁质朴、含蓄幽默、雅俗成趣的美感。
  在笔者看来,正是周作人在自己的风格和原作风格中找到了契合点,才能在译作中创造出那样一种平和冲淡、舒卷自如的美。有关风格的争论由来已久,如译者能否具有风格,译作风格与原作风格的关系,等等,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比较认同《话语与译者》一书的观点,在把风格视作“语篇作者所作出的有动机的选择结果”的条件下,作者哈蒂姆(Hatim)和梅森(Mason)把风格分为个人语言风格(即个体语言使用者无意识的语言习惯),和表征特定语言的习惯表达形式(风格效应可以回溯到语篇作者的各种意图,这也是译者力图再现的东西)。不仅于此,作者还赋予了风格效应一种社会维度(语篇的作者接受自己业已体验过的其他语篇影响的倾向,即互文性的影响)。因此,作者得出风格既有个体性,又有社会性的结论。同一国度、同一语境下的风格尚且存在诸多差异,更何况出于不同国度、不同语境下的译者与原作者的风格。周作人翻译选目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善于从文学作品中找寻与自己的思想、脾味相投的因素,例如,在古希腊文学和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中,他看中的是古希腊的人本主义精神和日本含蓄冲淡的审美趣味。正如止庵所言:“他的灵魂是古希腊的,而审美方式是日本的。”周作人从众多具有个体性、社会性差异,风格不一的作品中,选择与自己风格最为贴近的来加以翻译,从而实现了原作风格与译作风格的和谐统一。最值得称道的是,周作人又不只限于与原作者产生共鸣,原作的特质与其与众不同的个性风格化为一体,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知堂风。
  周作人这种独特的翻译风格的形成,要追溯到五四之后其翻译思想的一个微妙的变化——从“启蒙”的文学翻译观转向“纯个人的即兴”的翻译观——这是他对“翻译个性化的自觉追求”。受五四时期“宽厚温和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影响,周作人曾热衷于鼓吹“新村主义”的人道主义博爱思想;但五四落潮之后,周作人选择了武者小路的另一面。效仿武者小路所拥有的“自己的园地”——“这个园地不能让他人涉足,他也不想涉足他人的园地,”周作人开始营造他“自己的园地”。撇开意识形态方面的因素,单从审美趣味和文学价值的角度考虑,周作人这一转向的价值是不可否认的。在谈到周作人译古希腊文和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特色时,诚如止庵所言:“周氏当时置身主流话语体系和正统思维方式之外,反而保证了这些注释不受时代局限,价值历久不衰。”止庵:《欧里庇得斯悲剧集》总序,载周作人译《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版。不仅限于注释,周作人翻译选目的独到,翻译风格的独特,他对于自己心目中的文学理想的不懈追求,使其翻译作品成为了“真正的艺术精品,独立的美学创造”参见钱理群:《周作人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36—238页。。
  (杨莉,江西财经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邮编:33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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