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恍悟

作者:[俄罗斯]塔季扬娜·扎里科娃 著 吉 琛 译




  “安德列,是你吗?”
  他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就拐往另一方向尽快离去,旧充革布靴子底蹭地发出沙沙声。她向儿子点了下头:
  “安德列伊卡,你一个人站着,我就来!”她拿起窗台上的手提包,向流浪汉奔去。
  流浪汉没有停留,在车站的石头地面上小步蹭走着。她赶上他,抓住他的袖子。
  “等一下!这是我,你的心上人!”
  他停住了,有点挖苦和嘲笑地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说:
  “去拿杯水来……心里在烧一样,我要死了!”
  柳德米拉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看见角落处有家小吃部,旁边有些高高的小圆桌,她就带流浪汉到那里去。她给他要了一杯伏特加、两个油滋滋的羊肉馅饼,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
  他们站在桌子旁边。他小口小口喝着杯中的伏特加,像公牛似的大声吁气,咬了一口羊肉馅饼,油腻玷污了本来就肮脏的手指。有人望着他们,困惑不解,不明白穿着贵重的貂皮大衣、干净整洁的女士和这个有着知识分子的聪明脸蛋和发出臭气的肮脏流浪汉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假如没有她,他早就被赶离桌子了。流浪汉每吃一口就显得有生气一点,快活一点。他越来越多地抬眼望柳德米拉,而她只有一次用嘴唇碰了碰有些浑浊的稀淡的咖啡,就口味而言,她早就不记得这种饮料了。她望着他,但眼前看到的不是可怕的酒鬼,而是漂亮的小伙子、大学生、同班的安德列·苏什科夫,在师范学院语文系为数不多的男生中,他是最引人注意、最聪明、最有魄力,也最快活的人。记得当时九十个姑娘中总共才有七个男生,而她是异常幸福的,从里到外整个人都流露着这种幸福,因为他在这么多美女中选中的正是她,他爱上了她,是的,爱上了她,他不可能这么巧妙地耍弄她,况且他是在全班人,在想着他、想要处于她的位置的女孩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追求她。她确切地知道这一点,感到特别幸福,内心充满了喜悦。当他将她抱起来时,她觉得仿佛长出了翅膀,而他常常抱她,喜欢在沙滩上,在茨纳河岸上抱起她去水中,喜欢跟她一起在水中跑,溅起水花,呵痒她的腹部。有一次在学院里他抱起她跑上了四楼,她故意责骂他,用拳头捶他的背。她喜欢他结实的臂膀、肌肉,她常狂热地用手指去捏他的肌肉,而他故意绷紧,让肌肉变得坚硬。
  “像施瓦辛格吧?”他开玩笑地问。
  “不,你更好更结实!”心上人高兴地笑着说。
  她认为,在她的生活中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嫁给安德列,与他一起分配到某个乡村,他可也是农村人,他们一起当老师,然后安德列会当小学校长,如果走运,一切都成功的话,那么,也许若干年后他会被调到区里,给他住宅。他们将抚育孩子,培养他们,还会照顾孙子,一切就像人家一样,像好人家一样!她想跟他结婚的事就像考虑已经决定的事一样,尽管他们还从未谈过这件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拿到毕业证书就登记结婚,或者,在拿毕业证书前登记,这样可以分配到一个地方工作。有一次她带他到自己村子过五月的节日,认识一下父母。他乐意与她同往。在那里的一个月夜,在青蛙那充满欲望的叫声和夜莺那令人陶醉的啼鸣声中,在干草棚下,在他的热吻、爱抚下,她没有坚持住,向他让了步。那个夜里她是多么幸福,因从未体验过的沉醉而晕头转向,因发生的一切而感到既甜蜜又惊愕,在那一刻,若是有人有权命令她为他而死,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任何死亡。她觉得,她和他会一辈子这么幸福。令人高兴的是,父母很喜欢他,尤其是母亲。
  “嗬,雄鹰,雄鹰!”母亲赞赏地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会落空的!”
  过了半年,在最后那个年级时,安德列突然对她冷淡了,已经不再抱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候显得粗暴。在那些日子里她怀孕了。
  “去做流产!”他知道后命令说,“现在对我们来说孩子没有什么好处!”
  她怯懦地表示反对,但他坚持不允,甚至不想讨论。当她做了人工流产回到宿舍时,人又消瘦又衰弱,他却阴沉地对她说,他们玩过了,够了,该认真地考虑生活了,他们各走各的路,一切到此为止!……
  为了不看到她,他离开了宿舍,租了一个房间。柳德米拉指望着,不和是暂时的,他不过是一时糊涂,这是她不好,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对,因此他才对她这样。他会看到,会明白他这样做不对,会回到她身边来的。那时女友告诉她,安德列之所以抛弃她,是因为他跟第三组的胖子阿尔卡恋爱了。阿尔卡的母亲是市房产局的一个处长,她答应给他在唐波夫报上户口并弄到住宅。“他可不傻,会跟你去农村?”
  获悉此事后,她服药自杀,吃了三包安眠药,但是在五人同住一室的宿舍里难道能安宁地自杀?她被送往医院。在那里最常来探望她的是谢尔盖·基斯洛夫。他是一年前从函授部转来的同班男生,过去她见过他,那时他来考试,知道他在建筑工地当木匠。柳德米拉没有注意他,就这么个小伙子而已,虽然有些女友讪笑说,他竟然也把眼睛盯上她。她认为女友们是在开玩笑,但是就算是这样,他谢尔盖能与安德列相提并论吗?无法相比。
  现在谢尔盖常到医院来看她,对她讲学院的事,给她带来她喜欢吃但从不用菲薄的助学金买来吃的橙子,为她朗诵诗,设法使她快活起来,摆脱阴郁的想法。有一天他们在医院院子里散步,那是三月,阳光明媚,路径上雪融化了,清除了冰,脏雪上方光秃秃的树木黑乎乎的,到处都可以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柳德米拉看了他一眼,直视着他,坦率地问:
  “你在爱我!”
  她以为,他会困窘,会支支吾吾,但谢尔盖没有移开目光,简单而坚定地回答:
  “是的,嫁给我吧!”他莞尔一笑,等着回答。
  “但是……你可是全知道的。”她嘟哝着,因这样出其不意的转折而发窘。
  “是的,我知道,那又怎样?”他似乎对这样奇怪的问题感到惊讶,因为这不可能成为不同意的理由。
  “但是我不爱……你……”她费劲地挤出这句话。
  谢尔盖像是说他非常了解的事一样简单而自然地回答:
  “确实,你还不了解我,但是,假如我令你感到不快,难道你会听我说话,与我一起散步吗……爱情可不是在一天之内产生的。”他微笑着说。
  那一刻她觉得谢尔盖是那么美好,那么坚毅自信,那么爱她。对自己这个傻瓜的怜惜、对他的温情堵在她的心头,她号啕大哭起来,紧贴着他,抽泣着说:
  “我同意……同意……”
  婚礼在他的村子举行。她羞于去自己的村子,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耻辱。
  母亲不喜欢谢尔盖。
  在她望着自己过去狂爱的人时,这一切很快就回忆起来,闪现出来。为什么是过去的?她始终爱他,苦恼地回想着他无情地抛弃她,但是更多回想的是他们一起度过的幸福日子,他那强劲有力的手抱着她时的甜蜜瞬间。她给儿子也取了他的名字,让这温馨的音符不离她的唇间:安德列伊卡,安德列伊卡!难道这个流浪汉就是那个安德列?就是那个她准备为之奉献终生的安德列伊卡?是的,假如别人不救她,她就奉献了。
  流浪汉完全清醒了,开始带着嘲笑的目光望着她,手中拿着羊肉馅饼,像匹老马似的懒懒地嚼动着上下颌。突然他问:
  “你在等我讲我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吧?”
  “为什么?”她以问作答,“我自己也能讲……喝酒,越来越多,就是那时你也不回避来一杯的……被开除了,谁需要醉鬼?妻子也赶你走了,谁能忍受这样的人?现在哪里能住就住哪里,多半是下水道……靠施舍填肚子……”她叹了口气,“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不,不是这样的,”他摇了一下头,用牙齿咬了一口馅饼,“更糟,更糟……这是你的过错……上帝为你惩罚我。”
  “怎么不是,”她冷笑一下,“当然,是我错……错就错在我听了你,做了人工流产;错就错在没有自尽死了……聪明的话要把你害死,可我这个傻瓜却自己去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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