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私奔伊萨河

作者:黑 马




  打开地图,我们看到德国南方流淌着著名的多瑙河。我们会因为多瑙河的名气而忽略了它的支流们,其中的一条就是伊萨河。但伊萨河绝非一条普通的小河,它发源于阿尔卑斯山麓,澄澈晶莹,湍急浩荡,一路奔腾,汇入多瑙河,其整个流域被称为伊萨河谷。
  伊萨河谷地风光奇崛旖旎,牧场山林起伏错落,大小湖泊点缀其间,古堡和教堂塔尖与雪山交相辉映。蜿蜒于这绮丽的风景中,它似一条强劲的生命脉搏跳动在峡谷幽峦之间,串起一座座童话般的城镇,这其中最大的城市就是慕尼黑。
  伊萨河上游有一条支流叫洛伊萨珂河,不如伊萨河那么狂野,经过多年的治理,甚至变得妩媚温柔起来,与伊萨河刚柔相济,像一对夫妻河似的。
  我有幸游走在这两条一刚一柔的河流上,仔细品味它们,因此对德国南方河流的了解超过了一般的旅游者,这并非因为我是个专业地理工作者和游记作者,而是因为我是个比较专业的劳伦斯学者,被劳伦斯的踪迹牵引着领略了一般外国游客难以涉足的伊萨河谷风情。
  劳伦斯是在自己备受情爱挫折的二十六岁时意乱迷狂地与威克利教授的德国妻子私奔到伊萨河谷地的,那是1912年的春天。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流浪生涯,边走边写,像一条丰沛的河流,一路流淌,留下无数小说和诗歌,最终这条时而湍急、时而柔媚的文学之河终止在法国南方的旺斯。
  对于滋润并使劳伦斯获得再生的伊萨河谷我早就憧憬向往,神游多年。在劳伦斯初来此地九十年后终得置身其中,寻觅劳伦斯的踪迹,即使寻不到他的故居,仅在这山水之间想象一下劳伦斯和弗里达的私奔情景和他在这里从事创作的场景,也能获得一种超越时空的神喻。
  从慕尼黑市中心坐7线城铁直向郊外小镇沃尔夫拉茨豪森而去,那是劳伦斯和弗里达私奔到慕尼黑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弗里达的姐姐艾尔丝在这里有自己的住所。这位当年德国少见的女经济学博士,和妹妹弗里达一样生性风流,相夫教子之外,还频频约会情人并与其中一个育有私生子。小镇往北不远处,是她的情人阿尔弗雷德·韦伯教授(马克斯·韦伯的弟弟)的郊外住宅,再往北的森林里才是丈夫的别墅。有了这个姐姐,在这风景如画的慕尼黑南郊,劳伦斯和弗里达可以有很多落脚点。
  但弗里达的姐夫还是推荐了更远处的山村布尔堡,帮他们在那里找到洛伊萨珂河畔的一座驿站度“蜜月”,劳伦斯和弗里达历经波折和惊恐,从诺丁汉风雨兼程出逃,至此算是到达了一个人生的驿站——我想弗里达的教授姐夫给他们选择这个地方度蜜月,此举暗合了这个比喻(我不知道德文里驿站有没有这个暗喻,英文里似乎没有)。
  此时已经是1912年的5月底,春夏之交的阿尔卑斯山北麓,风光正好。劳伦斯似乎在这里才真正初尝爱情的甜蜜,而这之前与女性的偷情不过是苟合,包括与弗里达在诺丁汉的偷情以及出逃路上汲汲惶惶的同居,那些都算不得爱情。只有在洛伊萨珂河畔的驿站里他们才找到了爱的感觉——从容地做爱,悠闲地交谈,轻松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毫无顾忌地激烈争吵……似乎这才是爱的全部内容。劳伦斯如此写道:
  “我以前不懂什么叫爱情……这世界超乎想象的神奇、绚丽、美好。以前,从来,从来,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原来生活可以这么伟大,如同神仙一般,生活本是可以这样的。感谢上帝,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们的驿站就在河边,劳伦斯这样描述驿站一带的景色:“洛伊萨珂河呈现出淡淡的绿玉色,因为它源自冰川,河水奇冷,水流湍急。这里的人都是怪模怪样的巴伐利亚人。酒吧和绿荫下的广场那边就是教堂和女修道院了,一派宁静,屋墙都粉饰得雪白,只有教堂尖塔顶着一个黑帽子。每天我们都在户外度过很长时间。这里的花多得很,令人惊喜大叫,都是些阿尔卑斯山地的花儿。河边上开着大片大片的金莲花类的花,就是我们称之为‘单身汉纽扣’的矢车菊,满眼的淡金黄色。报春花类的,有点像紫红的立金花。还有奇特的湿地紫罗兰和兰花。很多风铃草之类的,就像盘根错节的大朵深紫的钓钟柳。还有飞燕草之类的花,开得很盛。而林中的苜蓿花是那么粉嫩粉嫩的,简直就像铃兰。啊,花儿,大片的野花儿,开得疯,开得杂,漫山遍野都是。”
  我在沃尔夫拉茨豪森下了城铁,估计这车站就是当年的火车站了,娇小古雅的19世纪小站。我特别喜欢欧洲这些小火车站,就像个做工精致的私人别墅,几乎都保持着原汁原味,能让人感到片刻的时光停滞,感到与过去的联系。车站是游子与家联系的第一个参照物啊,一看到老车站就想家。设想一个地方的车站总在变样,那岂不是意味着找不到家了?这座洛伊萨珂河畔的小城当年以木材运输和酿酒为业,古朴娴静,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景色依然:低矮的住房,宽大的木房檐,洁白或米黄的墙壁上挂着棕色的窗板,狭长的木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山林掩映着巴洛克式的教堂尖塔,一派德国南方的小镇景象。这么纯美安宁的山水小镇,如果不是因为劳伦斯的缘故,恐怕我这辈子也无缘欣赏。
  小镇有通往布尔堡的班车,一小时一趟。一路欣赏着山水森林和古老的村落,十几分钟的工夫车就翻山越岭进了布尔堡小村。这么恬静秀丽的小山村,绿得耀眼的草坪上点缀着一座座红顶白墙的巴伐利亚乡间住宅,每家的窗下都悬挂着姹紫嫣红的盆花,狭长的木制阳台上更是花如落瀑,似乎他们的花园还不够绚丽,他们一定要将整座房子都打扮成花房不可。偶与村民对视而笑,他们会开心骄傲地问我:“这里才是真的巴伐利亚呢,好吧?”让我立即觉得他们的脸灿若花朵。这是什么地方?一座家庭酿酒作坊在散发着淡淡的醇香,有几个人在清理着浓郁酒香气的酒糟,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这里的人们以什么为生,或许这里已经演变为纯粹的乡间住宅区和度假村了吧。我很快就打听着找到了村里的那座老驿站,它居然还是一座旅舍兼咖啡啤酒屋,白墙木窗,朴素淡雅,如同普通住家,静卧在山脚下的河边。那个小广场还在,摆着桌椅,供人们在露天餐饮用。坐在这里看山听水,别有一番闲云野鹤的超然。
  对照劳伦斯当年的描述,似乎这里的景色无甚大变化:苍翠的山林,晶莹的冰川水,雪白的墙壁,黑色的教堂尖塔真像一顶黑帽子呢。我来的时候是仲秋季节了,河边山间不再有劳伦斯描述过的漫坡鲜花,但此时却正是另一番绚烂的秋景:清澈泛白的河水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夹岸丛林,河面上淡雾如轻烟缭绕,似水气氤氲弥漫,这般雾里看花的秋色拍下来竟有了油画的质感,那淡黄、紫红、草绿、深黄以及隐隐约约非黄非青的过渡色,都是森林活生生变幻过程的涌现,是色块和线条无序涂抹出的世界。眼前的景色与劳伦斯笔下描绘的春景在我眼前交错,似乎就差他和弗里达携手出现在这块画布上了。九十年前,劳伦斯和弗里达一定也站在我站的地方听这水来着!
  攀着河边淹没在青草中的石阶来到山上的村边,眼前正是劳伦斯当年提到的那座戴了黑色帽子的教堂,那顶帽子指的是教堂尖塔。白墙勾了砖红色边框,配以黑色尖塔,这种乡村教堂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简洁朴素清爽,觉得它少了宗教的神秘和沉重,多了明快和轻松,它让我想到了巴伐利亚人的传统服饰,是那么俏丽鲜艳,很世俗化。
  劳伦斯和弗里达在这个明丽恬淡的小山村里度过了他远离亲朋的一周“蜜月”,这良辰美景其实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开始争吵,像一对夫妻那样为家庭琐事激烈争吵。劳伦斯在这里写了怀念母亲的诗歌,字字句句流露着对多年相濡以沫的母亲的眷恋。但弗里达从这些诗句里敏感地意识到了劳伦斯强烈的恋母情结,毫不客气地痛斥之,在诗稿上挥笔批上“讨厌”或“老天爷”之类的字句。她在与一个逝去的女人争夺劳伦斯的爱,她一定要把劳伦斯从对母亲的畸形爱恋中解救出来。而劳伦斯认为这是她对自己感情的亵渎,自然要愤然回击。而此时的弗里达亦在享受着爱情的同时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孩子,她为了劳伦斯而抛下了三个可人的孩子,一儿两女,对孩子的思念常使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劳伦斯在与弗里达的孩子们争夺弗里达的爱。合卺之初,这种爱的争夺战就在这景色怡人的山村里上演了,而这种争夺却是那么微妙,那么难以付诸表达,所以他们经常陷在某种无名的痛楚与怒火中,经常为一些毫不相干的琐事大动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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