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妖魔

作者:[俄罗斯]尤·马姆列耶夫 著 张建华 译




  尤里·维塔里耶维奇·马姆列耶夫,1931年出生在莫斯科,1955年毕业于林业技术学院。大学期间,马姆列耶夫就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人智学,不久成为莫斯科地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1974年,马姆列耶夫流亡国外,1983年又移居巴黎,成为俄国侨民文学的重要代表之一。其主要作品有:《地狱上方的天空》(1980)、《高更的内幕》(1982)、《闲荡者》(1988)、《永恒的家》(1991)和《把我的脑袋按进水里》(1990)等。
  1993年,马姆列耶夫返回祖国,现定居莫斯科。他的作品充满玄学色彩和悲剧意识,被视为当代俄罗斯文学中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之一。
  
  有一个汉子,长得稍稍有点儿怪,名字叫伊凡努什卡。他走进一座小林子,好像有点迷路了。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该往哪儿走呢?”……走进了林中的一片空地,他又在问:“该往哪儿走呢?” 他如此这般地问着自己,掉转方向拐了个弯,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往哪儿走,最后他来到一片四周长满浆果的地方,这里盛开着鲜花,于是他又琢磨开了:“现在该往哪儿走呢?”
  这时一个林妖,或是还有别的一个什么生灵,比林妖更强壮些,高声回答他,那声音响彻了整个林子:
  “往左……往那儿走,沿着那条小路……”
  汉子傻乎乎地往那儿走去。林妖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乐不可支,看来,还真把他给蒙了。汉子被那个恶毒的哈哈的笑声深深地触动了——他双目圆睁,回转身去,斜着走了。
  林妖怒火中烧:他居然无法永远把俄罗斯汉子来欺骗。于是他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使劲挥舞起那只无形的手,十分有力的手,不料却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可见有另一种力量,比他更为强大的力量,在戏弄他)。于是他永远地把自己毁了,成了一具令人讨厌的尸体,倒在地上,里面出现了无数的蛆虫和大灰鼠。
  从此以后,林妖们便从我们的林子里消失了——一个拽着一个地走了,老婆婆拽着老爷爷,老爷爷拽着大萝卜,如此这般地就不见了。就这样,林妖全死光了,尽管那些林妖各不相同,有时他们相互甚至会极不友好。
  那个汉子呢,继续赶他的路:时而向前,时而往后,一会儿还斜着走上一段——只是他不断询问心中的上帝:现在该往哪儿走?他不想由着性子乱来。
  白天过去了,黑夜过去了。他甚至喜欢上了那个死去的林妖:他从这具自然的尸体上能得到些什么呢?他可是从没遇到过不称心的事。但这回他可真的有些饿了。他只能采一些浆果、蘑菇充饥。他四处张望着,丝毫不敢懈怠:这世界上,这样的事儿,那样的事儿,啥事儿不会发生哟。
  没过多少时候,因为路走得太久,因为原先妖魔留下的遗体还在,他的脑袋里渐渐地失去了上帝——也就是说,变得神志不清了(因为神志源于上帝,神志不清——是凶恶的敌人在作祟)。他已经无法将心灵与有罪的肉体收回来:他走得离故乡的土地实在太远了。
  于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棵白桦树与神秘的杉树之间,他看见了——一座座城市,巨大的都市,它们在灯光的映照下十分美丽。
  汉子十分害怕,但后来醒悟过来了,那儿,总能找得到吃的。嘿,饥饿——可不是温柔的大婶,于是他进了城,就是说,走进了这个假想的都市,一个满是摩天高楼和汽车的地方,期望着能美美地大吃一顿。
  他发现:周围有行人来来往往,都是些像模像样的人,既不长犄角,也没有狗一样的脑袋。他们一边走,一边各自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可那声音怪怪的。汉子走进了一家啤酒馆:酒馆里空空荡荡,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位于角落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了训斥他的声音——滚蛋,里面的人这样说。汉子赶紧逃了出来,有啥法子:里面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才不会认错人呢!
  该求人给点儿吃的才是。他求了这个,求那个——可就是没人肯给。最后总算有人答应给了。汉子在泔水池边蹲下了,从一只大盘子里弄了点黏乎乎的东西吃——像是可以充饥的东西。这会儿该往四处瞧瞧了。
  他往四周一看——真正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位汉子,我们的这个人只是看上去有点傻,但遇到大事情——那可一点儿不含糊。就像其他地方的男人,甚至连丫头片子也一个样。
  他立刻明白了:周围来来往往的像是人,其实都是些永远不会说话的僵尸,因为不管他们在嘟哝什么——只见张口,不闻其声。对于这些人来说,地狱即使成了天堂也白搭,因为地狱是为活人设的,哪怕是那些堕落者,但他们都是些死去的孩子,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存在于整个广阔无垠的天地宇宙中的一切,对于它们毕竟都是不相干的了。“可他们又是喧闹,又是说话,总是不停哟,”我们的伊凡,这个云游四方的汉子心里在想,“嘿,他们还真爱慕虚荣,想出风头,人都死了,却还渴望着名声……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还都是冤家对头。即使死了几百年,都还恨不得能从对方那里夺回点什么。死都死了,还那么贪婪,每个人都恨不得咬他人一口。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可真是没救了。”
  汉子想到这里十分伤心,差点儿落下泪来。“哪怕有个懂点儿道理的出来也行啊,给大伙指点迷津,走出这个可诅咒的地方,”他想。他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那个可怕的虚幻景象不知是消失了,还是去了一个连妖魔都无法亵渎的净土,一切都不见了。他把吃进肚里的那个怪怪的东西吐在了一棵杨树下,他似乎不愿意接受和吞下那个不洁之食,那个让他神志不清的东西。
  于是,他又去寻找好吃的东西了。他的心里感到十分愉快,因为,他想,终于逃离了魔鬼,阳光明媚,鸟儿鸣唱着民间歌谣,四周景色壮美,洋溢着一种令人兴奋的神秘的寂寥。
  汉子继续赶路。他走啊,走啊,突然,上帝啊,看见了一座小木屋,俄罗斯式的,还有一只公鸡,还有一扇扇小窗户,似乎在注视着这野蛮的人间。一股暖流在他的心中涌起,他差点儿失声痛哭起来,往小屋走去。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拎着放满野菊花与青草的篮子,向他迎面走来。
  汉子立刻走上前去:
  “老人家,给我点儿吃的,好吗?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不知已经多少天什么都没吃了!”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回答说:
  “我们这儿已经连着闹了五年饥荒了。你自己瞧:旁边就是村子。”
  伊凡努什卡十分惊讶:
  “那人们都在干什么呢?”
  “什么干什么?”老太太回答说。“人们在唱啊,跳啊,舞啊,手风琴声一直到深夜都响个不停……”
  “真是奇怪啊!”我们的汉子挠了挠后脑勺。“那他们哪儿来的力气,整天饿着肚子能跳得动舞吗?!”
  “跳得欢着呢,”老太太把两手一摊,不置可否地回答说。“你能制止得了吗?”
  伊凡努什卡这时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问:
  “那我该往哪儿走呢?”
  老太太用那只篮子指了指前面的路,说,往那儿,穿过这半圆形的地方,马上就是村子了。我们的汉子走了,他的确看见了一个村子。他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会儿那些穷困潦倒的人马上就会走出来,一个个孤苦伶仃,病病怏怏,缺牙少齿,立刻就会跳起舞来。伊凡努什卡用他那双犀利的小眼睛看了看:还真是的,都在跳舞,可所有的人都是身姿矫健,健康活泼,脸颊红润,都穿着红色的衬衫,姑娘们——个个靓丽漂亮,那天生的丽质简直让人神魂颠倒。汉子找了个树墩坐下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叫绝了!后来他转念一想:噢,准是那老太太老糊涂搞错了——这儿哪有什么饥荒哟!伊凡努什卡一下子从树墩上站了起来,径直朝人们走去:嘿,竟也与他们一起翩翩起舞起来。他跳得如此轻盈矫健,逗得姑娘们欢笑不已,还把手伸给了他。
  他们就这样跳着,唱着,快活欢畅,还相互讲述着奇异的童话故事——伊凡努什卡竟然没有发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欢乐让他忘却了一切。他那拳曲的头发飞扬着,连魔鬼都到灌木丛中躲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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