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回音(组诗)

作者:刘双红




  悬挂在墙壁上的牛头骨
  
  没有比它更优秀的亲人
  屠刀和绳索已经锈蚀、腐朽
  白色的墙壁
  像呛过血水的牛皮
  
  一幅五牛图就在它的对面
  被两滴巨大而空洞的泪
  钉死
  
  给妈妈的一封信
  
  我病了很久了,妈妈
  还记得那头黑黄牯吗?
  就是经常拴在牛栏屋门边的那头,
  就是我经常骑在它背上的那头,
  就是它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
  我便咳嗽哮喘见风落泪的那头
  妈妈,民兵营长手中的那把刀
  沾上了牛眼的两滴清泪闪着寒光。
  妈妈,那是一头每天为家里挣两个工分的牛啊!
  那是一头让田土油黑发亮的耕牛啊!
  那是一头能让咱们不饿肚子的老耕牛啊!
  我放牧了七年,因为它
  我读书迟到早退罚了多少回站!
  就是它最后望我一眼,
  我就病入膏肓了,妈妈。
  我就失忆了,妈妈。
  我就心流血了啊,妈妈。
  我就从此不敢再吃牛肉了啊,妈妈。
  妈妈,我病得好重,
  一直以来,
  就像屋后的那座山压在我身上,
  就像屋边的那个草垛压在我身上,
  就像所有的田土都压在我的身上,
  妈妈,我病了几十年了,
  我真想像那头牛一样,
  回望它一眼!
  
  想家的夜晚
  
  在那样的夜晚我听得很明白
  有一个人叫了我的名字
  他像刚吃过母亲做的晚饭
  他像刚抽过父亲的旱烟
  他像刚喝过奶奶递过的茶水
  他更像刚用破蒲扇拍打过一个蚊子
  他的声音所包含的一切
  都忍不住要我响亮地应答
  
  但我终于没有
  我忍了忍
  害怕一答应
  就会哭出声来
  
  回音
  
  我曾在一座山上叫你
  另一座山上马上就有回音,如果
  我在两座山上同时叫你
  其它的山上也会有回音,那么
  我在所有的山上叫你
  啊,多么善良的天空
  它会吞吃了我嘶哑的喉咙
  
  一把和我过不去的椅子
  
  一把从老家带来的椅子
  最近总和我过不去
  这把由老家山上的小松树做成的
  小靠椅
  静静地呆在城内十几年
  表面涂抹的油漆已经七零八落
  裸露的松木斑斑驳驳
  总是让我联想故乡千家万户中
  和它一模一样的椅子
  总是让我回忆老家山上那些
  大片大片茂密的松林
  总是让我看见童年放牧时
  曾拴在它们身上的老黄牯,大黑牛
  以及漫山遍野翠绿的松针
  总是让我听见松林被伐倒时
  刺耳的断裂声
  这把从老家带来的椅子
  它躲在屋角一声不响
  干瘦的身子
  和我七十多岁的父亲相差无己
  它就是和我过不去
  让我常常感觉有巨风在吹
  春夏秋冬,从它的周围
  哪怕是在夜晚
  它也要强行挤进我的睡眠
  不断地追问
  何时是归期
  
  我崇拜插秧的人
  
  我崇拜那些插秧的人——
  我的父亲母亲
  隔壁的婶娘,伯父
  以及大哥,姑姑,嫂子
  赤日下你追我赶
  风雨中谈笑风生
  巧手轻点
  满田秧苗像列队受阅的士兵精神抖擞
  我崇拜他们
  抬头望天的虔诚
  挥手擦汗的潇洒
  
  我崇拜他们,漆黑的脸,泡肿的双手
  弓弯的背,健硕的双腿
  在大粪旁边香甜地吃饭
  在水田中央从容地撒尿
  能把红薯啃成苹果
  能把野树叶喝成乌龙
  
  我崇拜他们
  从我可以在田埂上嚼草根开始
  从我趴在妈妈插秧时的背上睡觉开始
  从我穿着开裆裤在田里打泥水仗开始
  从我学着插秧打禾开始
  从我学着怎样做人开始
  现在,我崇拜的人都已相继老去或者死去
  我唯有永远崇拜那些绿色的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