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集体缄默(五章)

作者:丹 菲




  他丢了什么
  
  真人般大小的青铜大立人,高高站在青铜的基座上,威严,不语。仿佛在预谋一场战争。他应是古蜀人的领袖,不是神。神往往高高大大的。
  1986年盛夏,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堆骨渣、灰屑之上,硕大的拳头虚握。从他使劲挺立的姿势看,原来手中必持有重物。但他没有。他以虚无作答,人们因虚无提问。
  不是金杖,金杖埋在另一个不同年代的坑中;不是象牙,象牙没有腐蚀;不是陶器,陶可能破碎但寻不见碎片;也不是青铜和美玉;或许是被碳化了的木棍,一根精雕细刻的贵重的木杖?究竟他丢了什么,如果三千多年的时光还不够久远,那么游走在宏大的博物馆里的人们,又能猜出几分。
  他丢了什么?是一个非理性的命题。
  
  
  它们在唱
  
  这些鸟儿在唱。
  我喜欢树。树不仅有青枝绿叶、花朵果实,树还有一种天然的高贵和神秘。它深入大地,且直指天空。它让我变得温顺、弱,甚至流泪和爱。
  而眼前的青铜树出自人手,生长过程的信息储存在人脑里。树上住着二十七颗果实、九只鸟,一些铜铃、扇贝、龟甲、小饰件,一条健美的龙从天而降。鸟们在飞翔的间隙唱歌,九只鸟儿曾是九颗太阳。
  一棵异常负重的树。
  古蜀人将沉甸甸的心思悬挂于枝头和树干。一棵通天神树被创造出来,携带某些人的灵魂直抵天堂。树梢向上,青铜树是凡人眼中的天梯,神通过天梯上下人间。
  但我陶醉于那些鸟儿,那些鸟儿在鸣唱,让神和天堂刹时具有了健康和清新。
  
  
  另类飞翔
  
  驭鸟飞翔,这是人类原始的梦想。在众多神话和童话中,人把鸟当作空中的马,骑在鸟背上快乐飞翔。这件青铜器即与人类飞翔的梦有关。
  却是三星堆人的另类飞翔。
  他们将两只鸟儿踩在脚下,以此加长了下肢的长度,他们摒弃翅膀,用双足飞翔。我突然想到冰上的滑行,我们借助锋利的冰刀,借助体力和平衡技巧,在冰上飞舞。古蜀人则借助鸟儿本身,借助更多的体力和高超杂技的平衡技巧,在空中自由飞翔。这种充满挑战性的飞,需要幽默和意志。或许还需要魔咒和通灵术。
  青铜铸造的鸟儿夸张、抽象,与上部的人身浑然一体,仿佛人多出来的骨骼、脚力和心思。这样的飞似乎又悖于空中的飞翔,有意让人在大地上以鸟的速度奔跑。
  无论怎样,鸟的轻盈和迅捷,从古至今就被人仰慕。而鸟和人成为合作上的朋友,这样的境界或许只有单纯的古人才能到达。所以我宁愿相信,这件青铜制作的人鸟像,是蜀人中的某位杰出者现身。
  
  
  那件裙子
  
  那是一个人的下半身像。一个人着掐腰的长裙,裸露一双健美的小腿。这样的青铜器物何用,还是个谜。就连它该如何放置,也有不同的说法。书上,它是正立的,一双小腿叉开似如肩宽。但我认为它是倒立的,依据是那些裙上的花纹。那些花纹是抽象的人体,如水上植物,飘逸、洒脱;人体分立于两层,充满敬畏。
  或许象征女性和生殖。她倒立着,被奴役,又被崇拜。
  我被我的猜想震惊。含蓄和晦涩在人类的童年就已被高度运用。我们自以为是的东西,也许不及他们的一半。
  我又将这件青铜人身正过来端详,突然就感到别扭起来。我因我的猜测惶恐不安。女性,自古担负人类神圣的生育义务,却常常低了身躯艰难行走。
  这件三星堆文明的器物,让我忧伤不已。
  
  
  集体缄默
  
  他们一律低垂着大眼睛,俯视或沉思。个个鼻挺口阔,五官鲜明生动,曾被施以浓妆艳抹。这些青铜的人头像和人面具难道是古蜀民族大联盟的群体象征?那异域色彩又从何而来?1986年夏天,当他们集体亮相于三星堆时,这个难解之谜便呈现在世人面前。
  他们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就像他们一贯的不留文字说明。这些人无疑是被顶礼膜拜的首领、巫、祖先和神偶,但他们的高贵和威仪掩饰不掉悲悯和忧郁,这是先民在与大自然长期交锋后的痕迹。我崇敬这些人物,他们在历史里保持缄默,却以忧郁表达。
  混迹于众多的珍宝中,他们被掩埋,还是被永久珍藏。这些曾被高高悬挂的至尊者带走了秘密。
  我倾向于蜀地的本土文明。神奇和诡异或许只是一个时代的艺术特征。
  历史成为云烟,引发我们无限遐想:历史却不一定喜欢我们挖掘。他们可以打造精美的器物,但他们不屑于留下文字。他们以谦逊的缄默与我们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