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雨花石遐思(外四章)

作者:耿林莽




  雨花石,梦之笔,幻思的产物。
  也许确是雨,那柔软的笔触,渗进了石的透明的肌肤……
  
  你看,这一枚:曲曲折折水的波纹,棕褐,微黄,淡青。这是浸润于水的处女,身不由己烙下了无所选择的非意志的印痕。
  这一枚是阴冷的黄昏,落日光已经退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紫,再便是烟雨,便是落叶枯枝,和隐隐约约的马蹄痕了。
  浅浅的,早晨的霞光,浮在开阔的空间,是朝气横溢青春的眉宇,凝视中,那霞光逐渐退去,隐入遥远的钟声……
  我不愿想起那是血:雨花台的血,革命先驱的血,石头城几十万无辜小民的血,流得太多了。留一滴在雨花石上,几千年后,便是一幅神话的写意:让孩子们寻觅,鲜血化为霞彩的踪迹……
  
  
  时间冻结
  
  时间,时间冻结在1946年的
  冬天,冬天。
  时间冻结在下午六点钟。
  
  落日正西沉,退去,退去。灌木丛已无法遮掩那光的贫血。
  落日,逃避般坠入崎岖山谷,将世界扔给冷冰冰的
  夜。
  
  铁轨颤动。死亡的列车如病入膏肓的牛。
  喘息着蠕动,一寸一寸。吸进面前黑色的草梗,再吐出。
  滋味苦涩的吞咽。
  
  车是闷罐车,铁桶般窒息。人口中呼出劣质烟草和大葱的气息,与人同车哼哼唧唧的猪们流出了尿与粪便,饥饿人的口水流涎,这一切的杂交、混合……
  倚在车门边黑色铁板上的我,小小的流浪者,想起了时间。
  看一看腕上的表,停了。
  时间冻结在下午六点钟。
  
  一声枪响宛如爆破,将时间炸醒。
  一声枪响,滞重而涩,如转不动的轮子,嘎然而止了。
  “逃兵!”有人低声嗫嚅。
  (这是1946年冬,内战正酣)
  一个老妈妈用双手掩住了脸,那手,在抖。
  
  这时候,雪正从昏暗的苍穹纷纷而下,撒下些肮脏粉屑,给饥饿的人间。
  铁道两边趴着的蹲着的茅屋,蜷缩如兽。
  枯树的残骸举着折断的枝条,招摇着乞降的旗。
  雪在原野铺下白色的尸布,包裹冻僵了的土地。
  列车辗过雪线,爬上斜坡。然后,滑下去,滑下去……
  
  
  鹿的逃亡
  
  鹿是弱者。轻捷优雅的足肢,原可以从容不迫,款款而行。
  却无端成了箭镞追踪之“的”。
  鹿回头,永远是胆战心惊。
  渴,又寻不到清清的泉。
  
  渴于水么?
  漫山遍野的荆棘、黄沙、石头。
  渴于水么?
  愈燃愈旺的一团团火,在烧灼。
  
  鹿的角枝,因之而干涸。
  遥远的雪山上,有一线溶泉在滴落,滴落。
  淡水湖波,拍打着岸。
  那鹿奔了过去。
  
  饮:这一汪水,汩汩清泉,这无人涉足的雪原之野,便属于你了。
  饮:穿心彻骨的清凉,浸透了每一根毛发。
  
  一声枪响,如此近距离的死亡,说来就来了。
  毋需问,鹿死谁手。
  
  
  瘦
  
  瘦是饥饿,瘦是饥饿掠过时留下的投影。
  清贫似水,忧患如火。水火交溶乃有了你灼灼其华的瘦。
  
  一次次打开相册,寻觅你眼底那一脉游走的火焰。
  清癯一如沱沱河上漂浮的水草。
  5000米高山上一瓣未化的雪。
  唇紧闭,便是荒原之野一尾沉默的鱼了。
  
  一只蝴蝶掠过花丛迳直飞远,落在野山坡草叶的尖上。
  颤颤寒风中,那一茎草,好瘦!
  
  
  仰口湾黄昏
  
  那一年我来这里时雾也如山,潆潆地起伏。那是远方飘来的一折梦吗?不知不觉便走进去了。
  不是这种一级一级攀升的石梯,不是穿行于呼风唤雨飒飒沙沙叶子响着的林中小径。在雾里,牧羊人失去了他的鞭子,我失去了我的诗。
  这次来却不见了雾。亡失的羊群被谁剪辑成山谷的锯齿,高高低低默哑了咩咩的呼唤。
  阳光将许许多多的树延伸开来,逶迤成绿的山林。高高裸露的巨石上面,不见了独坐仙人飘飘的须髯。
  山失去了他的神话,我失去了我的诗。
  
  狮峰日落,大海藏起紫铜色陶制的杯。
  饮者去矣,脱下的青布衫盖住了宽幅的滩涂。
  小树林的青草渐渐湿了,我倚石而坐,听虫声一点点拔节,升高,却不知它身在何处。
  这是远古的神话震落的碎片,点点滴滴,如断了的丝弦,编织着谜语的黄昏。
  
  注:仰口湾在青岛崂山地区,是海滨旅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