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波兰笔记

作者:赵 恺




  十月,参加中国作家团访问波兰。
  访问波兰,是应波兰政府之邀出席第34届华沙国际诗歌节。邀请中国诗人两位,中国派出的是山西诗人张不代和我。
  在资料准备中,我注意到波兰拥有四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最近的一位,是1996年的女诗人希姆波尔斯卡。希姆波尔斯卡的代表作是诗集《呼唤雪人》。我没有读过《呼唤雪人》。
  奔走图书馆,未果。电询出版社,未果。求助外地诗友,未果。我贸然想到邻近而并不很熟悉的鸿誉书院,贸然想到书院的青年经理王大鸿。大鸿观念前卫、处事果决,一听这事,他立即启动网络系统在全国搜寻。
  而这时,距我离淮赴京只有一天了。
  他发来信息:找到《呼唤雪人》电子图书,而没有出版物,并随即把电子图书发给了我。
   我是乘坐火车赴京的。临行前,大鸿又发来信息:通过帮助,在山东泰安找到这本书。那是一位带着孩子的下岗女工在家中开设的书店,没门面。书只一本。他预备第二天起身前往泰安,一拿到书就赶往北京送给我。
  日以继夜,一千公里。凌晨三时,大鸿践约把波兰诗人的书送到我的手上。而他自己,居然还没有吃晚饭!
  
  波兰的国徽是由白红两色组成,意思是白雪下面覆盖着鲜血。
  美丽、苦难、坚强:华沙给我诗质的冲击。
  一条长达一千公里的维斯瓦河自南向北穿城而过,把一座华沙花朵一般分作两瓣。
  东岸是老城,西岸是新城。无论老城新城,均在二战中被德军夷为平地。
  老城于1956年着手重建。
  建城原则有三:一,全部依照原貌,决不多增一砖一瓦。二,建新如旧,仿佛逝者的复活。三,重要建筑全部聘请意大利建筑家,让新生的华沙传承古希腊罗马传统而毫无愧色。
  简约地说,重建华沙的原则是复原华沙。
  无论大街,无论小巷,一座首都全部用手掌一般大小的方形石块铺就,石块褐色,是火焰烧灼的色彩。
  无论大街,无论小巷,随处可见历史人物和事件的雕塑,行走在华沙使人觉得是穿行在历史长廊里。
  华沙市长说,破坏历史建筑,就是切断民族气脉。一座城市如果没有可视、可触、可以产生回忆与联想的具象而真切的历史,就不能养育市民尊重热爱自己的城市。
  
  我们住在波兰作家协会,作家协会在老城。
  依照习惯,每到一个国家,我总是首先寻找她的灵魂。
  放下行囊就立即寻找哥白尼、居里夫人和钢琴诗人肖邦。
  哥白尼纪念碑矗立在国家科学院门前的广场上,塑像座基很高,仿佛大地之臂把天文学家托举到日月星辰之间。哥白尼仰首问天,手上则托举着一座天体模型。
  居里夫人故居在一条平常的小街上,没有雕像,没有装饰,平常得就像擦肩而过的路人。自由出入,宁静安详得就像探亲访友。室内一切陈设悉如生前。
  
  肖邦的遗体葬在巴黎,心脏葬在华沙。在肖邦公园里有一座黝黑如山的肖邦雕像——他侧身坐在一棵在他家乡被称作断头柳的大树下,头颅向着苍穹,硕长的手掌轻轻举起,像是刚刚离开键盘在抚摸飞翔的旋律。雷霆轰击大树,风暴折弯大树,断头柳,不断头……
  二战期间德国杀害了600万波兰人。一次华沙起义就是20万!当时,苏联拥有坦克和大炮的军队仅仅是一河之隔而不援之以手啊。
  在华沙起义纪念碑前,我看见青铜铸就的工人、战士、神甫和怀抱婴儿的母亲,我看见青铜铸就的枪声、鲜血滴落声和青铜铸就的沉默声。
  就是这片白雪覆盖鲜血的土地,哺育着诗歌。
  
  端庄儒雅,文质彬彬的波兰作家协会主席马立克先生主持国际诗会开幕式。
  出席开幕式的还有波兰国家文化部官员和中国使馆文化处于参赞。
  在介绍来自24个国家的诗人的时候,首先推出的是我们中国诗人。
  诗会期间,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城市和场所朗诵诗歌。朗诵的办法是,先由波兰著名导演兼演员谢苗用波语作声情并茂、富于戏剧色彩的朗诵,在全体诗人理解了作品之后,再由各国诗人自己朗诵。这样,效果果然好了许多。
  在演员庄园朗诵会上,我朗诵的三首诗中有一首《鸟巢》。诗是这样写的:“舒展双臂面对黎明,我用宗教的仪典迎接生活。一只小鸟落在臂膀上,它把臂膀当成林中的枝柯。它歌唱,它筑巢,孵出并喂养孩子,再教授关于歌唱和飞翔的功课。在坚忍的托举中我长成一棵树,鸟巢是不凋的花朵。”
  这首诗引起听众兴趣。华沙作家协会主席说,中国作家写出许多优秀作品而不为世人所知,很是可惜,你们应该努力宣传自己呀。有趣的是孩子们。两位老师带着学生要我签名。我指指学生,又指指身边一盆火红的鲜花,没说一个字,但他们全明白了。女教师指指自己,意思是:那么我呢?我侧身指指远处一棵大树,她拍拍手,乐了。男老师不甘示弱,他也指指自己,意思是说:那么我呢?我指了指树,又伸展并上下摇动双臂,意思是:你是飞翔的鹰!在我手臂的挥动中,诗人们欢呼雀跃、掌声不息。
  认识了一位来自克拉科夫的诗人。克拉科夫是波兰古都,她的美丽,居然使得德苏两军都不忍损坏。最奇的是,世界上最美好和最丑恶的事物都在克拉科夫。美在地下岩盐矿体上雕凿出一座辉煌璀灿的大教堂,丑在屠杀过600万平民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一位克拉科夫诗人的父亲被囚禁并且死难于奥斯维辛。他的父亲有一位朋友,是在集中营里工作的神甫。诗人告诉我,集中营的人出去劳动,出去多少必须回来多少。少一个,在回来的人中处决一个,一天,少回来三个,就得处决三个。轮到第三个的时候,他说,我有一个妻子、五个孩子,杀死我一个人,就等于杀死七个人——请求你们放过我吧。
  德军不同意。
  囚徒跪在神甫脚下,吻着十字架,哭了。
  沉默片刻,神甫对德军说,让我代替他死。
  于是,德军枪杀了神甫。
  这位神甫名叫科罗伯。
  1982年,科罗伯被教皇定为圣者。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我从中国带来的希姆波尔斯卡的书,什么时候请各国诗人签名呢?一天,乘大巴前往演员庄园,在途一个半小时。这时,也只有这时,诗人集中而稳定。我用中文写了几句话:我是中国诗人,我从祖国带来一本波兰诗人诺奖诗集的中译本。而这本书,是一个青年在全国搜索之后,又日夜兼程地奔波了一千公里才送到我手上的,希望得到世界诗人的签名,以表示中国、中国诗歌对波兰、对人类诗歌的崇高敬意。翻译用波、英两种文字译好后,我便一手拿着信签,一手拿着诗集,从第一个座号开始,逶迤穿梭过去。信签和诗集把各国诗人震撼了。波兰作家协会主席率先书写。他说,向中国人民和中国诗歌致敬!而后恭恭敬敬签上自己的名字。几天之后,我又请中国使馆文化处于参赞等几位外交官都在书上签了名。
  那天,我在车上站立颠簸了整整四十五分钟。在波兹南市,我们为密兹凯维茨大学汉语系的师生朗诵诗歌并座谈。座谈中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米沃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屈原:已然置身网络化数字化时代的今天,人类的互相了解竟然还是如此贫乏如此肤浅,这样还能谈得上多少深刻的理解和友情哦。
  
  招待我们的是一位副市长,牛津大学经济学专业毕业,45岁。我对他说,市长好年轻哦。他说,我不长进,已经当了四届副市长了。市长比我年轻,比我能干,才四十岁。市政府请我们吃中餐,老板女性,北戴河人,为人得体,菜肴精到。店家一一询问客人口味,连饭食都讲究个性。问及我,答曰:江苏人,淮扬菜。主人居然为我上了一道“软兜长鱼”。席间,我说起“软兜长鱼”之软,是应该如同丝绸、如同流水、如同一声轻轻的叹息呢。问及饮料,我脱口而出:茶。什么茶?绿茶。于是市长问及中国的茶。关于茶,我说到水,说到茶,说到器皿。他们日常喝的是袋装茶。听说中国的茶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学问,纷纷感叹不已。在座的波中友协主席说,赵先生不要走了,就在我们汉语系教中文吧。我说,一是感谢邀请,二是不敢承担。她问为何?我说不懂波语。她说那好办,你教高级班不就完了?我说,此行公务在身,容我回去履行程序。咱们来日方长,经常走动吧。主席举杯起立:OK!
  
  飞机起飞,我打开希姆波尔斯卡的诗集,找到她的一个名篇:《我们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