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身影(外四篇)

作者:庞 培




  我能好好爱你吗?我不一定能。
  她能看见他抬起来的清澈眼神里晴空的影子。而她是他骄傲的一丝彩云。
  你是山里面秋天的菊花吗?男人手指根上沾着坡田的干土。身后的暮晚全都有了露水湿湿的呼吸。月亮的呼吸慎重,一呼、一吸,翕动阴暗庭院里的小花。
  这是小花爱上星星,无名者爱上世间流浪汉的故事。说流浪儿听来更加逼真些。这是一把废弃在郊外垃圾场上的吉他。
  吉他上全是十七岁的手指,敏感而又暗哑。
  和弦落着泪去辨认初恋时的爱。
  我不一定能知道幸福。我愿意在不知名的你和幸福之间去跨出去一步。
  这没有什么的,你今晚来吗?或者在我睡着时来?
  是的,她睡着之后的卧室窗户。
  
  小街
  
  江南小街上的阳光,要用一两爿白铁匠店的声音,才能敲打出来清净大白天的味道。春天也有白铁匠店的锌铁味道。一日狂野的风吹拂残破的古籍。上面大的毛笔字“……要会”、“……津逮”模样的汉字,已难以辨认,那是虫蛀过的线装书书脊上的江南。
  儿时我沿着屋晒头落雨天的雨脚一路小跑。我跑得像幼小的蝴蝶一样忽上忽下。也许是姆妈从纺织厂下班回家了,也许是到街头小店里买铅笔。我已回忆不起来那一整条街的雨气味,只记得雨在别人家院子的门头像一幕汪汪的帘布。雨中有许许多多黑暗阴森的深宅大院,后来都倒塌了,坍塌了。现在在落雨天已经看不到那些威严肃穆的古代建筑以及屋檐头竖着许多瓦做的鸟,龙的头。我还记得怒目圆睁张开嘴的龙头,雨线飘洒到龙的嘴里,而那是屋檐漏雨的江南。
  我记得胡琴声音,京城不再传来灾祸战乱的消息。煤球厂的机器声音敲击小巷弄堂的底部,穷人家的水缸被震动。四岁那年,我坐大运河里的船,到了苏州城里,我看见古时候人亡魂一般瘦骨嶙峋的假山。
  我有回忆熏黑的嘴唇。
  
  在火山口
  
  恋人,在他们即将拥抱之际,有没有什么事物可以阻隔那些炽热身体的相融合?这乳房和骨骼气息的相互寻觅;手指、臂弯的蔓延缠绕,仿佛突然绽放的花蕊,黑暗中看不见的一种猛然成形的生长,代表了某种庄稼、植物的长势——体现在如此急切的寻觅亲昵和呼吸的急促里……有没有其他的真理,能够深嵌入这样的真理之间?
  世界美如斯……。有没有某种不为人类所认识到的道路,贯彻在这条道路中间?得以破除这样的幻念?阻隔开俳徊、退缩、迷狂、昏晕、漆黑一片之中过分强烈的光芒?
  ——为什么拥抱过后,爱常常仍旧不在?仍旧像一个幻境?
  ——或者,稚拙的爱恋被失手碰落,屡屡追寻、辨识——屡屡不见?
  人类的情爱,某种程度上,是混沌世界的黑暗中的刻度盘。
  相对于个人的陆地成型,大陆板块,个人生平的地貌来说,每一名我们生命中接触到的异性,每一次爱情,都带来新的熔液、岩浆和火山灰。每一次骤然而至的恋情,都像是新的迥然不同的、生命的地壳运动。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或多个火山口……
  ——那么,在自然界,能够使火山现象不复存在的类似力量,那样一股天地之伟力(即使从理论上)会不会有呢?是曾经有过,还是——可能会有呢?
  
  我的未来我的过去
  
  现在,我仍旧想跟我的过去呆上一会。我依依不舍,想在自己上床入睡前记起来一些我原本已记不确切的往事。那仿佛是一盏时光之烛油耗尽了的灯盏,我要去点燃它。我如同孤僻中贪玩的小孩,既自由自在,又无所事事,于是用自己的无所用心开玩笑,跟早熟的虚空捉迷藏……在我自己心里面,对于明天有一种本能的抵御——只因为明天也已开始在我心里贬值,使我感到疑惑,使我在难以排遣的忧愁中疑虑重重——我情愿要今天的贫穷,也不想要明天的似乎完全虚假的富有。我们生活在时间的虚情假意之中,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有着多少内与外的、抽象或具体的诱惑!即使我此刻沉浸于某个梦想,也应该完完全全是往昔的、旧的熟悉梦想,而决不要任何空虚的新梦想!是的,我贪玩——而因为黑沉沉的街衢深处,又吹来一股陌生的冷风,我浑身的血液重又开始像无边的大海般荡漾。我重又兴奋起来——不想知道将来,也不愿去考虑今夜之外的事情——藉着这股奇异的夜风,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一根树桠到另一根树桠,我可以遨游多少山坡、河流、森林,多少假想的花园以及兴奋到并不真切,并不存在的往事……;那往事、那花园,等待在我睡眠的前头。在枕边上,在寒冷和花的蓓蕾的战栗中向我传达出生存的喜悦——爱恋的苍白无声的邀约。在我内心里仿佛骤降下一场绵绵细雨,是那早来的春雨,每一小串雨滴里都有土地裂开的晶亮种籽;每一阵雨声里都有我完整的童年,我忘情的嬉戏,我儿时的玩伴,我那上夜班——总上夜班——的母亲!——我愿在无人的街角角上暗中静静守候她的脚步,那生病的亲人的声音!我听见她的脚步声,也就像是听见了她的呼吸。她用她在往昔的街路上蹒跚而行的脚印呼吸着,黑暗中热切地呼吸着——这呼吸从不能被尘世剥夺,也不可能骤然终止——不!她深重的呼吸在我幻想的心房里从未停止过——那是死亡也不可以插足的我的未来,我的过去!
  
  汽车尾气
  
  一首诗被人看懂只是它很小的一部分。一首诗还要被动物们,被房间、大海、抽屉的开闭、玻璃器皿、旷野云层和岩石看懂。它要被秋天的落叶看懂,被早春解冻时的河流、小溪。被死去的人,逝去世界的那一部分——它肩负着这样的使命:和一切无生命的世界相厮守,一切静默、不语、尊严、屈辱。在一切永久闭上的人的眼睛里保留一个视像,惟一的视像。——一首诗!(在今天这样的秋日晴空下面)被上车以后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脚步所热烈地谈论和喜欢——也被汽车马达声音、公交车辆的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