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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文夫(八首)

作者:宋 词




  知己已逝,生而何堪。相交五十载,一朝永诀。音容宛在,生死相隔。历历往事,俱来眼前。再不能西窗品茶,抵足夜话。更无人对酌畅饮,同醉一哭。相识于风雨,相知于忧患。今泪枯肠断,难以成文。仅将旧作八首,为祭为悼!
  2005.7.13
  
  一
  
  鹤立飘飘白袷衣,画楼东畔识君时。
  名传《小巷》苏家柳, 誉满京华《穆帅》旗。
  狂放论文轻俗辈,豪情赌酒笑宠儿。
  鸟雏未辨风云色,飞向林园最上枝。
  
  五六年春,文夫《小巷深处》发表,文坛争传。余之《穆桂英挂帅》时也轰动京都。时值鸣放正热,文夫来宁,筹组同仁刊物《探求者》。一日,余去省锡剧团,在旧楼(蒋氏旧筑)东畔,秋千架旁,遇叶至诚、高晓声诸君。中有一少年,风仪俊爽,倜傥不群,经介绍,乃陆文夫也。此初识时之情景,犹历历如在目前。
  
  二
  
  吴郡文坛久已荒,今朝彩笔看陆郎。
  钢红百炼归英谱,锦绿千梭入丽章。
  鬓惹柳花多绮语,鞋敲雨巷走苏娘。
  江南一扫鸳鸯派,三老低头背夕阳。
  
  文夫原为《苏州日报》记者,小说多为工业题材,尤以写女工见长。近代以来,苏州文风颓糜, 周瘦鹃、程小清、范烟桥三老已如夕阳残照。文夫以清新之文笔,突起吴门,为文坛所瞩目。小说《介绍》有鬓惹柳花之精彩描写,集中多见吴娘走过深巷,皮鞋敲打石路发出清脆响声,有极浓之“苏味”。
  
  三
  
  风雨无端初次经,累人文字古今同。
  幽幽禁室共三月,草草离筵各向东。
  情许携家居闹市,恩准载酒太湖中。
  相思雪夜推衾起,舟泊寒山晓寺钟。
  
  五七年初,文夫调省文联,与余同在创作组。未几,反右运动开始,集中于湖南路七十二号学习。初尚无事,于晚间散步街头,或酒楼小酌。变起突然,来势迅猛,《探求者》定为反党右派集团,成员俱受审查。余虽非《探求者》成员,也因一篇文章牵连,名列在案。同受审查,相知于忧患间,意气相投,乃订交焉。炎炎盛夏,凄凄晚秋,共处禁楼百日。审查结束,文夫受处分,犹蒙优恤,回苏州进工厂做工,免于流逐乡野。余去无锡,务农于太湖之滨。每于花开花落之季,秋风秋雨之夕,霜冷雪飞之时,念及文夫,自无锡急赴吴门往访。得共杯酒,竟谈终夜,何其乐哉!
  
  四
  
  深院重楼似我家,不同沦落在天涯。
  膝前娇女频相戏,炉畔贤妻漫煮茶。
  尚有诗书穷未典,虽无美酒客来赊。
  倾杯不减飞扬意,且待东风吹鬓华。
  
  文夫住苏州铁瓶巷,离观前街不远。住所为两重院落,居室在后楼上西面两间,余每至铁瓶巷口,便兴奋不已,渴晤之情,急不可待。进门有归家之感,一片温暖。夫人管毓柔,温柔贤淑,热情待客。长女绮绮,次女锦锦,少小解事,聪慧喜人。文夫在一机械厂做车工,仍上班,至晚方归,与余畅饮。余与文夫皆好饮,酒量相等,皆半斤量,每共饮必至半醉,而兴犹未尽。时尚年轻,虽经挫跌,处于逆境,犹豪情不减,意气飞扬,冀于一朝恩赦,重回文坛,再挥彩笔。
  
  五
  
  红杏枝头两度开,小楼一夜听春雷。
  湖山寂寞留鸟住,都市繁华人欲回。
  绿柳依依情拂帽,黄莺呖呖饯残杯。
  诸君不识梁园客,枚马风流又重来。
  
  农村劳动两载,五九年岁尾,余调回南京。约一年后,文夫也调来南京,再进省文联创作组,重操文墨。时已进入所谓天灾而实为人祸造成之困难时期,饥荒四处,浮肿流行。文夫只身在宁,常来我家小酌,过从甚密。时烟酒尤为紧缺,有烟必分享之,有酒必共饮之。离文坛两载余,新人多有不识者,一日,文艺界聚会于人民剧场,余与文夫走进,场内纷纷窃议,不知余与文夫为何许人也?乃有不识梁园旧宾客之慨,以枚马相比,不亦狂乎!
  
  六
  
  又向百花园里行,经寒犹带怯春情。
  南窗试笔才华露,西厂操车技艺精。
  《葛傅》浦江多赞赏, 《起航》白下细论评。
  沈公大笔品题后,十载文章应有名。
  
  文夫二度复出,勤于笔耕,佳作不断发表,《葛师傅》争传一时,为《小巷深处》后又一名篇。新作长篇小说《起航》,写青年工人生活,尚未出版,已引起文坛重视。时有大地春回之兆,茅盾致文夫信发表,盛赞其小说及深入生活与工人结合之创作道路。虽得盛誉,文夫毫无骄矜之气,对人处事颇谦虚谨慎,惟恐重蹈五七年覆辙。
  
  七
  
  赢得才名似水浑,茫茫祸福岂知因。
  妻离家破君怜我,身败途穷我痛君。
  灵谷寺中忧后事,秦淮河畔忆前尘。
  升沉荣辱寻常惯,六十微薪不为贫。
  
  好景不长,祸福难料,左风又起,再临厄运。六四年秋,面上社教开始,文艺界左派发难,来势甚猛。余为短篇小说《落霞一青年》受批判,成为运动之重点。文夫处境更惨,因小说《平原的颂歌》五七年被批判,又收入集内出版,定为反党,罪名是“翻案”。当时虽未隔离,但已失去自由,互相不敢往来。一星期日,与文夫密约,同去东郊,会于灵谷寺内。文夫甚忧伤,担心累及家庭女儿。余已毁家,将与兰离婚。相对凄然,又一次共患难,同是沦落人也!至午,去餐室中,遇一平素颇有交往之友人,与夫人也在用餐,见余二人至,形同陌路,转脸不顾,匆匆而去,惟恐受牵连。
  
  八
  
  深巷灯昏两黯然,不教双泪落君前。
  文章招祸焚新稿,花色迷人断旧弦。
  寂寞吴门春夜雨,凄凉淮海九秋天。
  麻鞋竹笠归农后,一觉红尘已十年。
  
  余婚已离,家已毁,流逐淮海,行期已定。一夜,余在行前去新街口曙光理发店理发,文夫突然寻来,乃沿街散步,至丰富路巷口。文夫告我,结论定为“翻案”,仍下放回苏州,进工厂做工人,明日将离南京,特来与余一别。此情此景,与五七年相似,而不同者,当时均尚年轻,今已步入中年,再经忧患,再沐风雨,深感前途茫茫,相会无期。执手良久,强忍眼泪,分别于巷口。自来农场后,无时不以为念,回首往事,犹如红尘一梦,乃吟成七律八首,以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