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哀歌:天堑和悬崖(组诗)

作者:路 也




  今当永诀
  
  告诉桃花,不要开了
  我没有绯红的心情与它交相辉映
  让蜜蜂歇息,不要嗡嗡嗡地忙着说媒
  请土壤里的蚯蚓停止做白日梦吧
  还有,请云层使劲忍住,别将雨水滴落
  让田畴、山坡和道路都保持灰色,安于清贫
  
  通知大地不要将春天拼写出来
  声母丢弃韵母,平声背叛仄声,形旁和声旁就此
  分别
  那些笔画,点横竖撇捺弯勾,全都忘记了诺言
  爱已成死灰永不复燃,我和那个人也成为彼此的
  旧病
  我在北,他在南,一条长江从此真的做了天堑
  如果可能,我还想把两个城市之间的铁轨拆除
  把航班取消,把高速公路毁掉,把通讯电缆掐断
  网络联接最好也出现故障
  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处了——
  我和那个人虽然都还活着,却仿佛已阴阳相隔!
  
  在临安
  
  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
  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
  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
  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
  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
  
  在临安,我认识了木荷、香樟树、桫椤和岩柏
  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抚慰我
  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半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记
  
  我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
  红砖小楼下的水洼传来青蛙的咏叹调
  凉台上有安居乐业的盆花
  门厅里摆着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厨房里保持着好脾气
  
  是的,我来到临安,就是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着山睡去,傍着云醒来
  一阵小风在测量我的身材
  这是临安,是李白和苏东坡来过的临安
  唉,为了忘记你,我一口气跑出来两千三百里
  
  蚕豆
  
  在浙西山中,我看见生长在沟沿上的蚕豆
  那个教我认识了蚕豆的人
  已没有了音讯。
  即使改换姓氏和籍贯,我也能认出
  这种开花既像蝴蝶又像半白半黑大眼睛的植物
  它们有着诡异的神情。
  第一次见到蚕豆是在长江中央一个小岛
  那个一路牵引着我的人
  忽然指着田埂上说“你看,这是蚕豆。”
  当时我身体轻盈,似乎只有几两重
  像蚕豆的花儿随时准备飞离枝头
  那人使我快乐,我使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快乐
  这快乐持续到今年春天,直到他把我扔下。
  也许我们在尘世间已经永别
  他不会知道,我把这种植物记得这么牢
  走出两千里还认得它
  他更不会知道,这次我在蚕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看到的全是哀伤。
  
  睡衣
  
  那躯体此刻在千里之外
  在另一座城市走动着,躺在另外房间
  永不会回到这件睡衣里来了。
  从此这件睡衣是空的,是冰凉的、惆怅的
  每到夜里我就能听到它在哭
  那哭声是轻软的,皱巴巴的,有时窸窸窣窣的。
  
  我把脸贴在那纯棉布料上
  暗红色方格子是最小计量单位,测出那人的体重
  和身高
  数不清上面有多少方格,是否跟我们相处的日子
  一般多
  里面曾经裹着一场又一场快乐的风暴
  催放开我身体里的鲜花
  
  那具躯体不会再回到这件睡衣里来了
  我的爱情暴病身亡,只剩了这浸在布匹纤维中的
  荷尔蒙气息
  闻上去有井边青苔的味道。
  如果我抱着它睡一夜,也许会梦见自己怀上孩子。
  
  你的形状
  
  你走后,这里空气中依然保存你身体的形状
  我就和这个空空的形状相濡以沫
  它走动、喝茶、打字、翻书、奔跑、弯腰、转身
  我熟悉上面的幽径、边陲和国防
  我想抓住它,移植或过滤出来,以至撕破了空气
  
  这是你留下的体积,0.4米乘1.78米的透明和虚无
  我居住的谷地以它为轴心转动
  风将它喂养和栽培,用飘荡的槐花的香甜
  阳光浇灌它,那像钢花一样灿烂的北方的阳光
  这个春天也许把它当成了一只高脚酒杯
  
  包裹这个形状的空气长生不老
  而你真实的身体,曾和我的身体一起酿造琼浆的
  那一个
  如今在很远的地方
  被河山和怨恨隔开了
  
  不再
  
  我们都还在这960万平方公里上,却不再相见
  彼此的城市在对方心中下沉,只剩下楼顶的避雷针
  我这边的大河你那边的大江,两道五线谱
  都丢失了音符
  
  当春天冲破悲伤,在我家门口找到落脚点
  房间里的水泥地面还在默默地望着天花板
  我在强大的孤独中熬成了女王
  幽闭两个月之后,一出门就崴了脚
  在山坡上认出桑葚和野鸢尾
  
  我们都还在这960万平方公里上,却不再通音讯
  也许一场登陆的热带暴雨从南往北移,能把你的
  气息传给我
  或者西北风松开发髻,用上千里长发将我们一起
  缠绕
  你那边的水杉我这边的白杨,已经用不同方言
  书写着各自的想法
  
  这是平绒面料的春天
  为了忘掉所有,包括你的模样
  我在心里一遍遍刻写标语,在城南枯守一小瓶善
  意的丙咪嗪药片
  我相信是泡桐花的香气打开了房门,引我走下昏
  暗的台阶
  我们对彼此的今后会一无所知,除了那惟一能确
  定的:
  我和你,最终,都将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