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忧郁的邮筒

作者:痖 弦




  一封信所反映的,常常是执笔者的原始性格,没有虚构,不加修饰,直抒胸臆……
  中国古代没有健全的邮政制度,大概除了朝廷、衙门、军队为了政令传达或情报搜集需要,设有特别机构递送公函信件外,一般人书函往来,除了“吉便带交”的方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近代邮政系统的建立,虽然肇始于清季,但一直到民国二十年代,偏远的广大乡村仍难得见到邮差的影子。河南西南一带,乡人们管写信叫“打信”,只要有哪家在外头”当兵吃粮”的壮丁“打”一封信回来,喜出望外的收信者总要留从乡公所来的信差吃一顿中饭再走。这在”邮差只按一次铃”的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通信是人生一乐,不过把写信视为畏途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年代的嬉皮书店里,就有出售过一种专门为懒人设计的明信片,上边印好了三十几个状况,写信的人视自己的需要用笔打个勾,签个名就可以投邮了。虽是如此,世界上喜欢写信(至少喜欢收信)的人还是占大多数,鱼雁往返的书信文化,早已成为人类生活中最美好最甜蜜的经验了。
  从中外文学生产的历史观察,书信,一直是各种文类以外的一项丰厚的精神遗产。中国的唐宋八大家几乎个个都是写信的高手,在西方,古希腊书信作家的作品卷帙浩繁;文艺复兴以降,欧陆各国重视书简文学的传统从未间断,文豪级作家逝世后,其遗著的整理工作,一定包括书信的汇编与出版在内。书信,早已经被提升到文献的位置,成为弥足珍贵的历史丰碑了。
  法国文学批评家朗松(Gustave Lanson,1857—1934)论书信文学,认为书信是宝贵的人生文件,也是心灵的历史。一封信所反映的,常常是执笔者的原始性格,没有虚构,不加修饰,直抒胸臆,能达到小说、诗歌作品达不到的诚挚与真实。他以大学问家伏尔泰为例,说伏氏最喜欢与人通信,他写起信来意兴飞扬,情绪激越,智慧火花四射,有人说他的信比他正式的论著还生动。其实不只是重要人物,一般普通人的信件也照样有可读性,试想如果考古学家能从塞外古战场的沉沙下,寻出几封当时闺中女子写给征人的家书,那必定是感人肺腑的绝唱。朗松认为,书信更重要的意义,是可以从中观察出性格与性格间,互相碰撞、消耗、渗透、吸纳与修正的真实情况。如果把个人的殊相演绎为社会共相,那整个时代的缩影都在其中了。
  早年,上海扫叶山房曾出版一种“写信不求人”的书,其实写信是不必求人的,书信并没有一定的模式,有多少性格模式就有多少书信模式,写信人只要按照自己的习惯,使用方便的文字,保持本色,平平实实,自自然然,就能写出一封动人的信。朗松说千万别相信“写信的艺术”一类的指导,书信之道无他,“当两个人不能讲话的时候,那就写信!问题就是那么简单。”
  绝妙好信与绝妙好词,同样引人入胜,也许是人类原本就有偷窥的心理吧,人们对别人书信的阅读兴趣有时还大于文学作品。伏尔泰说“邮政大臣倒是从来不拆私人的信的,除非他需要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路易十五以偷偷拆看巴黎人的往来书信消磨宫中长昼。他皇帝老子要看,谁敢说个不字?
  我常常把自己归为“写信的一代”。事实上当年我们那批写诗的朋友都是喜欢写信的。结婚之前每个人都留下大叠大叠的情书,不知如何处理,烧了不好不烧更不好,为了恐怕激怒新娘子,只好把你的信放我家,我的放你家。年长月久虫吃鼠咬最后都不见了。不消说那些信的文艺气氛都是十分浓烈的,试读当年杨唤写给朋友归人的信就可推想一二,写给同性朋友的信都那么文学,写给情人的更是信就是诗,诗就是信了。
  书信文化受到最大的冲击,是传真和电子邮件的出现。我有一位在邮政界服务多年的朋友,对这种传输革命的严峻情况感喟最深,他说用纸笔写信的一代正逐渐消失,今天邮差送到各家信箱的,一大半是收到后马上被丢掉的”垃圾邮件”(Junk mail)。宣纸毛笔写就,篇幅整洁,翰墨生香的尺牍文学恐怕要永远隐入历史了。
  如此演变下去,邮筒焉能不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