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夜行的苦吟者

作者:邱 婧


  读寒烟的诗,其实是要寻找一种答案。
  作为六十年代末生长在鲁北大地上的一个女子,她对诗歌到底有何等的预期呢?在《截面与回声》里,有一篇题为“答诗人李双十三问”的文字,在这里我找到了明确而直接的答案。正如寒烟所说,“羞愧的是一个诗人只在乎一己的悲欢。”
  有人说,寒烟是个以“苦吟者”面目出现的诗人,犹记得初习文字的时候,常常耳闻贾岛的“苦吟诗人”之称,“苦吟”二字,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个阴影,不是某种深重的心理障碍,而是一直让我难以捉摸的作诗方式,究竟思想中带有多少冲动和渴求真理的勇气才能做到“苦吟”呢?时过境迁,在贾岛,“苦吟”是为了某个时代的格式和印记,但是现代的苦吟诗人到底有什么期待呢?
  
  一 本原和接受者
  
  在这本诗集中,可以看到诗人营造的某种脆弱而辛苦的小小世界。寒烟用创世的意象换算出多元化的社会话语的对应,就如同寒烟《截面与回声》中的一首诗:《月亮向西》,
  
   “崩溃!在显赫跪立的寂静之上
  在家谱缄默的痛苦之中
  一场洪水正等待
  母亲乳晕的光辉
  
  谁呼喊,如抽搐的裂帛
  使紧密的空间裂开一道光的缝隙
  正好经由一阵波浪的推涌
  一枚果实,带着血水滋养的青黄
  嵌入某个行星的瞬间”
  
  诗歌是语言神秘的排列组合得出的视觉盛宴。“显赫跪立的寂静”就如神圣的制度性的仪式,依然在描绘等级模式“家谱”这一种可以把人类传承的自然性文字化的事物,“家谱”那“缄默的痛苦”表达了历时的不断建构与解构,以及共时的社会关系的复杂性。忽然让我想起来了一个前清的老人忽然被剪掉辫子的痛苦场景。而“母亲”,“乳晕”和“洪水”,逐一铺开并且显示了创世的图卷,那撕心裂肺的情感“呼喊”又代表什么呢?这几行文字表达的某种意象,正如母体的分娩过程,照应了初始的创世图谱。自然创世和母体的生产也拥有着同等的程式。“裂开”,“推涌”,“嵌入”这几个充满艰辛意味的动词体现了物质的或者意识的瞬间力量。
  下面寒烟的一首诗《我……》又使得我们看到一种空间上错位的对比:
  
  “我憎恨每天正点起床的太阳
  像一位酋长把我抛向古老的竞技场
  我憎恨上帝徒然给我灵魂的骄傲
  人们正把竖琴与酒瓶一起收购
  而他并不阻止”
  
  诗人描绘自己的生活,“太阳”的“正点起床”可以理解为两种含义,一种是天体或者地球本身的自然运动规则,也就牵涉到了世界的本原问题,这是个体乃至一个社会群体力量也无法改变的东西,第二种理解则更适合于解释诗人的原意,不是太阳“正点起床”,而是为了生存,人不得不遵循某种既定的时间法则或者规章制度,那是一种显性的权力话语,接下来诗人就给予我们一种错位的对比,“酋长”和古罗马的“竞技场”是一个产生于远古时期的意象,和现代性看似丝毫无关,然而这是在讲述人类幼年时期的某种赤裸而残酷的规则,为了生存,古罗马的蒙面勇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血迹斑斑的拳头或手中的利刃挥向同样茫然的对方,他们甚至不知道交战的对手是谁,终于有一天,兄弟俩对阵的惨剧发生了,双双自杀的身体旁笼罩上了悲剧的光辉,只留下观众席上热切而黯淡无光的呐喊。
  在这些具有真实感的生活面前,“上帝”出现了,“徒然”给予了我们高贵的东西,然而社会规则和众生的经验世界并不是如此的“高贵”,“竖琴”和“酒瓶”在一起被“收购”,然后出售。“竖琴”的意象代表了高贵的人性或者精神世界,也可以说是古老的思想层面的传承,而“酒瓶”的意象则代表了平庸的人生和没有灵魂的躯壳,以及现代性给人类带来的影响。在物质占领主导的社会形态中,两者是等价的,甚至“竖琴”会变得比“酒瓶”更加廉价,现代社会中不能直接应用于物质生产的东西会被抛弃在别处,这是诗人最为焦虑也最渴望救赎的问题。
  诗歌之初,肩负着创世的重任,诗人肩负着圣徒的光辉,他们可以传达神谕,也可以以粗犷的外在表达方式去诠释世界的原本面目,然而,时过境迁之后,社会的复杂分工,社会生活的多元化以及现代性使得诗歌以不那么原始的情感占据首位,取而代之的是对社会的焦虑以及焦虑背后的探索,然而,这些探索的表达依然需要象征主义的还原。
  
  二 流浪者的淬炼
  
  读过寒烟《值得人活下去的成长》,可以感受到她是那么一种人,孜孜不倦地,把生命体验(不光是个体的生命体验)放在思索的第一位,这正是人文学科的终极目的和真谛,她曾经用一段时间去体验贫困,作为一个诗人,需要有丰富的体验和敏锐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不同于某些别的职业需求,诗人要洞察的,是生命的蠕动,心灵的小小撞击,自然的安宁与骚动,但是绝不是捕风捉影并且能为个体带来物质利益的东西。
  正如寒烟的《到海上去》:
  
  “到海上去
  日子,过完了
  血的潮汐
  无愧于墓地和钟声
  在夜里,什么被持续召唤”
  
  或是在《月亮向西》里所写的,
  
  “多年后,大海以长者的波涛
  告诉我,事物本身即暗含命运
  ‘命运’。更高的法则在天籁之上
  不为多数人呈现
  就像彻夜轰鸣的大海
  只向绝对的少数敞开
  今晚的月亮,多么残忍
  锋芒毕露——
  一间淬炼经久的作坊!”
  
  她从一个山东黄河岸边的小城,去了大海,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并且在苍茫寂寥的海上度过了一个寒冷异常的除夕夜,在那里渴求净化自己的思绪,诗人守在海边,看到过数百次的潮汐,由此随性地关联到“血”的意象,墓地和钟声是真理的载体,在多数人看来是已经死亡的东西,只能在“夜里”鲜明地存活着,行动着。而女诗人在海上经历的“淬炼”,证实她是属于“绝对的少数”之群体的。也许这是一个没有血性的时代,唯有少数人在一己之作坊里,用血性去书写,去淬炼,多数人看到的普遍法则对这群倔强的“文字的作坊主”们并不适用。
  寒烟的诗中多有“血”的意象,这如同中国一个传统的道德评判:“杜鹃啼血猿哀鸣”,当然,传统诗歌的本意并不在此,不过用这句诗来形容“血”的意象是再恰当不过了,苦吟,啼血,淬炼,这些并不合乎生理上的舒适的名词恰好对应了诗人自身的生存状态,她去海边为的是去寻求一种贫困体验,一种“最大限度地切入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这是他人的生存模式,搞人文学科的人,仅仅了解自己的生存状态是不够的,如果无法体验别人的经验世界,就无法感知社会科学的微观层面,诗人的责任正是如此。在寒烟的个体生命当中,熬制中药也是一个组成部分,她以一个女人柔弱的身躯,述说着“羞愧的是一个诗人只在乎一己的悲欢”,那是何等的勇士般的悲壮啊!
  读寒烟的诗,意象只能当作理解之初的一种工具,沉重的东西隐藏在诗的内力里,这种力量,足以摧毁诗人内心构建许久的形态,诗人在写诗之中得到的升华不是一般意义的技巧性提高,而是对个体意识形态的颠覆,拷问,以及更大程度上的颠覆。
  
  “谁能像一个孩子一样先验
  将月光置于流徙的旅途之上
  
  那在月光下赶路的人啊
  一种深谙的苍凉
  一种命定的姿态
  双腿剪出群山,剪出
  黝暗”
  
  诗中所述,月光如流水般地倾泻在行者身上,那些苦行者是孜孜不倦地付出的,只有熟谙或者洞穿了世界与人的某种对话关系,才可以用“双腿剪出群山”,抑或是上面引用过的《月亮向西》,“更高的法则在天籁之上,不为多数人呈现”,这句话讲述了只有苦行者才能洞穿的神秘对话关系,如荷尔德林所言,“这样爱过的人其道路必然通向诸神。”宗教的虔诚于是和真理的探索者联系到了一起,然而,这种神秘对话关系的产生,绝不是政治仪式的产物,作为探索者的诗人会受到“异教徒”般的冷遇,他们既然无法与身边的主流意识形态契合,就必须要选择或者接受不断的苦难和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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