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语言的隐身术及医疗术:陈先发的诗学和诗歌

作者:许道军


  如果说,甲壳虫是卡夫卡的隐身术(《黑池坝笔记,100》),那么什么是陈先发的隐身术呢?“坐在镜子背后,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了”(《我是六楞形的》)。问题先得做一个转换, “镜子”意味着什么?“不妨认为,这‘镜子’便是我们所依赖的语言”(《黑池坝笔记,43》)。是的,在镜子面前,我们只能看到自己,而看不到隐藏在镜子后面的人。似乎有一个悖论:无论是作为一个记者,还是作为一个诗人,陈先发都离不开(书面)语言,正是语言照亮了世界,也给他带来通体光明,他为何要以及如何能够在语言中隐身?
  
  一
  
  《黑池坝笔记》第一辑共151则,诗人使用的博客标签是“杂谈”。在其中,诗人“杂乱”的“谈”到了哲学、禅学、玄学、逻辑学、诗学、美学、语言学、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命题,似乎,诗人要同老子、庄子、尼采、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卡夫卡、海德格尔、索绪尔、胡塞尔、维特根斯坦等人认真的探讨生存、现象、本质和语言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在形式上,《黑池坝笔记》是虔诚的,它模仿了《道德经》、禅门语录、《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哲学研究》、《存在与时间》等著作的言说和论断方式,但在内容上,《黑池坝笔记》却是专断的。它不是在转述大师们的思想,向他们致敬,而是同他们争辩,甚至以偷换概念的形式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引起诗学、语言学和哲学的混战。
  我们看,诗人决定放过事物的真相:“作为年近四十的殉道者,请允许我是/献身的,和脱离事物真相的”(《残简》21),转而去追求语言和语言游戏,并且不去迁就读者,在诗歌中炫技。如果把《黑池坝笔记》看做诗人的诗论,转而去观察其诗歌的惊悚凶狠的私人意象、时空并置的超现实结构、眼花缭乱的人称转换和物我人神的移情想象,我们似乎对那些无法按世俗和传统去解读的诗歌有些理解了:诗人以诗歌为隐身术,在语言中隐藏自己。现在的问题是,诗人为何要隐藏自己?既然如此,诗歌对诗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二
  
  在《黑池坝笔记》第一辑中,我们注意到“梨花”意象,一共有16则提到了“梨花”,占十分之一强。而在诗歌中,只有两首(?)提到“梨花”,其中一首明显指向爱情(《梨花开放》)。我们从“梨花点点,白如报应”中感到诗人隐瞒了什么。按《黑池坝笔记》的逻辑,梨花之“白”有多种解释:空间之白,即“空白”,未占有;视觉之白,未看见;颜色之白,洁白、苍白;声音之白,未听到(梨花的自我展现);话语之白,不能赋予意义。每一种解释都是成立的,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去思考,梨花是象征“性”的(进而引申为少女、处女、爱情等)。刻意的书写爱情是有意味的,刻意的不书写爱情,也是有意味的。弗洛伊德认为艺术是性爱的升华和转移,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我们联想到陈先发在复旦大学有过一次深刻的初恋,以及一个长长的“悲剧的尾巴”(何冰凌《作为日常生活的乌托邦——诗人陈先发评传》),必将有所思。当然,我们只能猜测:“梨花”是诗人的隐痛之一。
  如有论者所说的那样,陈先发的诗歌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敬文东语)。实际上,这种“刺痛”更是一种沉重的隐痛,无可言说,在语体语貌上却表现为狂躁。在诗歌中,充斥着 “斩首”、“尸体”、“死亡”、“谋杀”、“老虎”、“狗杂种”等意象、形象和幻象,甚至恶毒的咒语。狂躁源自“痛”,这种“痛”,首先来自“盐和黄土”:“我在六楞形的耳中、鼻中、眼中/ 塞满了盐和黄土”(《我是六楞形的》)。
  与很多诗人不同,陈先发同时在做两件工作:写诗,做记者,这让我们想起了“文载道,诗言志”的传统分工。这种分工却在他身上得到强行统一了,造成的后果是:后者对前者造成了深刻的伤害。从1990年代起,他陆续采访和撰写了如下主要新闻(2006——1990):《清官为何成“另类”——江苏宿迁市热议“刘朝文现象”》、《富了为何难舍“穷帽”》、《平价粮能否再现》、《面对贪官,他们为何沉默:安徽18个县(区)委书记垮掉的警示》、《农民张其均痛说“告状难”》、《讲诚信的贪官更危险》、《白条子风波凸现农村金融风险》、《看客现象透视》、《合肥大违拆调查》、《强化对“一把手”的监督刻不容缓》、《“阜阳腐败群案”的背后》、《乱征地引发无地无业之忧》、《土地流转权怎容侵害》、《当前妇女卖淫的新趋势》、《初探处置群众性闹事的法律准备》等。这些文章,涉及到公平、正义,生活、伦理,光明、黑暗,等等,即诗歌中所说的“秩序”和“盐”、“黄土”。作为一个记者,陈先发是成功的:“年仅30岁,陈先发就被破格晋升为教授级高级记者,当时,他是建国后获得该职称的最年轻者之一”(何冰凌《作为日常生活的乌托邦——诗人陈先发评传》)。但是,他所发现和反映的腐败问题、违法行为、卖淫现象等等,事实上没有一个得到解决,反有愈演愈烈之势。因此,他调查的范围越广、触及的生活面越大、发现的问题越多,无能为力感就会越来越强,情绪也越来越焦躁沉痛。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拖拉机呜呜地哭着/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春水碧绿,备受折磨。/他茫然地站立/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隐身术之歌》)。
  屈辱感也越来越强:“秋天,流水很响,白云几乎成真。/我屈膝倒挂在树上,看院中野蜂飞舞。/……我等着你来,结束我端居耻圣明的铁板人生。”(《秋赞》)在这里,诗人使用了典故和反讽的手法。“端居耻圣明”出自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虽然我们不能说陈先发一定有“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攀附心理,但是他一定感到了“欲济无舟楫”的无奈。他“屈膝倒挂”,故意说是“端居”,不能不说是自嘲或反讽。他虽然有“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青蝙蝠》)的呼喊,但是这个秩序整肃的世界不会因之改动一毫。在《器中器》中,诗人感到了自己的悲哀:“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成/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是的,人到中年,“下午”,没有经历谭嗣同那样的流血,没有经历硝烟,却已经向世界整肃的秩序屈服了,丧失了原则和反抗:用尽了他的垂直,丢失了锋芒:“我几乎要瞎掉了”,“免不了裂胆摧肝”。
  让诗人感到疼痛的,还有生命的无常,故乡的丧失,文化的颓败。在《中秋,忆无常》中,诗人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团圆),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得到恢复,忆起“死掉的人”(亲人?),相对于这个以草木和月亮为代表的永恒世界,人生是多么短暂和渺小。死掉的人已经死掉了,活着的人必须感受到活着(当然会更加感觉到活着的悲哀和无常):“相对于/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头来,看/杀无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槟榔树顶。”对于短暂的生命,月亮是无情的,任何被它照过、正在照的,将要照的,都必将死去。因此,它是“杀无赦的”。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当“我们这批,镣铐中的父亲”,还“在落日楼头酗酒”,“而她从高高的树冠荡下时,也已经很老了”(《残简,23》)。生命又是如此的脆弱和不真实:“两年后将吞金自杀的女店主/此刻蹲在寺外,正用肥皂洗脸。”(《残简,17》)我在关心,“去年夏天在色曲”看到的“那几只小鱼儿,死了么”时,“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鱼篓令》),因为,(对美好生命的)杀戮无时不刻都存在。《黄河史》即中国古文化史,然而它“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抱着她一起哭”,“常常无端地崩溃掉”。(《黄河史》)。“黄河”是我们的文化家园,“故乡”是我们的精神家园,而现在,“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逝的/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在上游》)。“故乡”恐怕永远不会在“我”的“仅矮于天堂的窗口”重现,因为,它正在被“反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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