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阴影中的灿烂前景

作者:肖学周


  ·文本细读·
  
  一、书写父亲的中国诗歌传统
  
  真实的时间只有一种,那就是“现在”,也就是当下一个个连续的瞬间。而“过去”和“未来”只不过是想象中的时间,所谓“过去”其实来自现在的回忆(向后),“未来”则是出于现在的展望(向前)。做父亲的很少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最关心的是“现在”,而不是虚幻的“过去”和“未来”。就此而言,拥有“现在”便拥有了一切。因此,“现在”是父亲们最显赫的时期,一部部煌煌的历史记录的无非是父亲的丰功伟绩。但是,在诗歌中却并非如此。整体而言,中国诗人书写父亲的传统大致经历了以下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开创期:以《诗经》为主的中国早期诗歌;第二个阶段是中断期:《诗经》之后的整个中国古代诗歌;第三个阶段是恢复期:中国现当代诗歌。
  众所周知,历史与诗歌是两种具有强大优势的文学形式。历史以客观记事为主,讲究实录原则。而诗歌则是抒发感情的艺术,感情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声响流动。无中不能生有,情动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这都是避之不及、强之不得的事情。父亲之所以能完全占据历史却不能贯穿诗歌,究其原因是由于父亲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子女的内心认同,所以在中国传统诗歌中,父亲很少听到来自子女的颂歌。陶潜留下了一百多首诗,但没有写到父亲,却有两首写给儿子,分别是《命子》和《责子》;唐代最重要的两个诗人李白和杜甫都写过孩子,却没有写到父亲;宋代诗人陆游一生写了一万多首诗,其中有一百多首写给儿子,而不是献给父亲。也就是说,中国古代诗歌中的“父亲”形象往往是由父亲自己确立的,而不是由子女刻画出来的。为什么长期主宰现实、制造历史的父亲们被子女忽略到这种地步呢?
  这里不妨先考察一下《诗经》中的父亲。一般来说,“诗经”时代的子女是这样生活的:男子出征、出差或出游,女子出嫁。这种出征与出嫁造成了无数亲情的割裂与痛苦。出征的男子不能在家种地,养活父母,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王事靡,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诗经·唐风·鸨羽》):而出嫁的女儿从此要离开父母,再也不能侍奉在双亲身边,她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诗经·邶风·泉水》)当然,《诗经》中最感人的诗是《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以上作品中所写的父亲都是和母亲同时出场的,从句子安排上来看,往往是先说父亲再说母亲,这从一个侧面表明了父亲在家庭中的首要地位。在《诗经》中,还有一些单独写父亲的作品。父亲对于子女的意义不仅在于他的养育之恩与关爱之情,更重要的是他的力量。正是父亲的力量让子女们产生了一种“靡瞻匪父”的上进心,从而激励子女生成一种“夙兴夜寐,无 尔所生”的强大动力。就是在遭遇到挫折之后,游子仍然能从父亲那里重获信心:“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诗经·小雅·黄鸟》)
  后来的中国古人之所以很少写到父亲,主要是因为父子关系变得不正常了:父子之间人性和亲情的成分逐渐减少,而文明与强制的东西不断增多,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忠孝节义,都是天经地义的,既不可变更也拒绝褒贬。这些秩序化的东西使人的生活倾向于机械化,规范化的东西使人的反应倾向于顺从化。在高度紧张与相互隔膜的父子关系中,活着的父亲被子女敬畏,死去的双亲被子女送终。
  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中国古代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已成为历史遗迹,代之而起的是平等观念和民主思想,父子之间的伦理观念也相应地发生了巨大变化。从所谓的“父父子子”逐渐向“多年父子成兄弟”的理想境界过渡,新型的社会观念使父子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这就为父子亲情的回复营造了良好的氛围,同时也为儿子书写父亲提供了新的可能。书写父亲的传统正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逐渐得以恢复,黄灿然的创作有效地加速了这一进程。
  
  二、《亲密的时刻》中的父子关系
  
  一对父子,一个新鲜的生命和他的创造者,这时候的儿子还小;一对父子,一个衰老的生命和他的继承者,这时候儿子已经长大。父子之间“亲密的时刻”只可能发生在儿子童年和父亲晚年这两个阶段,至于其他时间,父亲与儿子不是相隔万里就是彼此对峙。所以,父子之间的“亲密接触”常常体现为父亲对婴儿的拥抱(只可惜这时的婴儿大多还没有记忆能力)。随着儿子逐渐成长,父子之间几乎不再发生身体接触。儿子长大成人后要照顾一下父亲(这时的父亲往往重病在身,生活不能自理)。无数父子就这样生活的,所有的差别仅在于少数父子偶尔感到了亲密的时刻,大多父子却从不知父子之间的亲密为何物。就此而言,当代实力诗人黄灿然是幸福的,因为他体会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时刻。
  《亲密的时刻》写的是儿子照顾父亲的情景。这时的父亲已经过了他的全盛期,尽管身在病中,疼痛难忍。但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却毫不动摇,“坚持不做手术”。无论母亲怎么说,他都不听。这时,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成了母亲最后的希望: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流泪,
  坚持不做手术,要我劝劝他。
  我只劝他两句,父亲
  便签字同意了,比预料中顺利
  
  诗中第一个戏剧性冲突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这不仅出乎母亲的预料,而且也出乎儿子的预料。因为在此之前一直是儿子听从父亲,现在却完全颠倒过来。这不能不让儿子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而且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还是女儿的父亲,成了新的一家之主。劝说父亲做手术的成功最终于引发了亲密时刻的来临:
  
  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
  ……
  你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你
  解开内裤,为你衰老而柔软的阴茎
  安放尿壶——你终于在虚弱和害羞中
  把我生命的根敞开给我看:
  想当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鸟
  也一定像我这般惊奇。
  
  这段文字直接写到了父子之间的身体接触。事实上,没有身体的接触就没有亲密的可能。给父亲喂饭使儿子感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帮父亲小便同样使儿子感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正是后一种非常的亲密让人感到了内心的狂喜和由衷的礼赞,并促成了此诗的诞生。因为这里包含着诗中的第二个戏剧性冲突,即儿子不仅看到了父亲的身体,而且看到了父亲的阴茎,这彻底突破了传统的父子伦理关系。在传统的父子伦理观念笼罩下,儿了被禁止看见父亲的身体,正如《圣经·创世纪》中所教导的:
  
  挪亚作起农夫来,栽了一个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棚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兄弟,于是闪和雅弗拿件衣服搭在肩上,倒退着进去,给父亲盖上,他们背着脸就看不见父亲的赤身。
  
  在挪亚的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中,只有含看见了父亲的赤身。所以,当父亲得知此事后,便诅咒含的儿子说:“迦南当受诅咒,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父亲的身体是神圣的,子女连见都不能见。一般情况下,子女见到的只是父亲的背影,因此“背影”成了父子关系的绝妙隐喻。它表明自古以来的父子亲情常常受到某些东西的阻隔,能够看到父亲的背影便意味着达到了父子亲情的极限,足以让子女们热泪盈眶,像朱自清和三毛所写的那样。
  而《亲密的时刻》的作者却以极大的勇气突破了传统的禁忌,他如实地传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维护了他心目中的艺术真实。对此,作者具有清醒的认识。二零零三年,在接受木朵采访时,黄灿然针对自己早年作品中存在的不足说了这么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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