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日常语言中的个性化写作
作者:张元元
盘峰论争后,唐欣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在雨中奔跑》。在雨中的唐欣执扭得像个孩子,忘情地奔跑,寻找,尽情抒发着情感。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在雨中奔跑的身影仍然还在寻找,在发难,在诘问。作为一位个性化风格非常突出的诗人,唐欣把个人特殊的生存境遇和内心冲突、个人特定的知识结构和思想履历带进了自己的诗歌文本,他使用了一种原初或者说本真的诗歌写作方式,以平民化的眼光透视生活,以口语化的写作表达自己对人生与世界的思考,从而还原了生活的本质。他的诗歌少了学院式的呆板,但比民间真正的口语又多了几分儒雅,散发出独特的个人气质。《在雨中奔跑》这本诗集的发表距今已将近十个寒暑,而唐欣追问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歇,他的诗作早已经成为“民间写作”最有力的支持文本。
初读唐欣诗作的时候,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他诗作中个人经验向读者的呈现与敞开,这种唐欣式的经验没有普通诗歌所特有的夸张与变形,实实在在的经验也是众人在生活中都会碰到的,完全表现了诗意的日常性特征。看一首《回家》
十几个钟头疲惫的旅程
拂晓时分我敲响了家门
黑暗中只有这所单元房亮着
里面是等我已久的父母双亲
家里还是熟悉的味道 让我安心
老家具 磨的光滑顺手
窗帘素朴 沙发舒适
水果在桌上 金鱼在缸里游动
墙上是父亲的书法作品
我们已有一年未见 岁月匆匆
每次还家 父母都又苍老了一些
甚至像两个陌生人
但我上哪讲理去 淡然一笑
我说今天倒还不算太冷
这首诗的第一节描写的回家的过程,自己风尘仆仆,父母在灯下等待自家孩子的归来,这是久不归家的游子们回家所遇到的景象。第二节描写了家里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但真的没有什么改变吗?物品是没有任何的改变,但时间却在流逝,父母又老了一岁,一年的未归与父母的距离又深了一层,这就是岁月,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加,自己身上责任的增多,虽然家仍是自己心底深处最深深的牵挂,但对父母的爱已如沧海遗珠。当我们回归自己童年的家,回归到自己的心海深处,在那片幽蓝深静中,虽然依然会落泪成珠,但那份与父母的距离感也是永远也挥不去的遗憾,父母像两个“陌生人”这样的一股情绪,也许就是真正的人生的滋味吧!对时光我们只有无可奈何地看春去秋来,看花开花谢,看云卷云舒,这份特殊的体验化为无限的感慨却又无处可发,诗人只好淡然地一笑,说一句“我上哪讲理去”。
在唐欣的诗作中,这种体验可以说是真实的,千千万万的人都经历过的,把平日的经历与平凡的生活化为一股股情绪,在平凡的生活中寻找诗意,用日常的语言在诗作中把自己独特的个人经验表达出来,凝成自己诗作中的独特气质,去发掘易被人们忽视的人生况味,而不是人云亦云的随波逐流,就是真正的唐欣式的“个人化的写作”。
我也想要一个农家小院
猪圈挨着鸡窝 绿树成荫
毛驴围着磨盘 走个不停
炕头搁着油灯 我读一会儿诗经
就出门看天上的星星
星期天我去了乡下
发现的却是另一种光景
麻雀落在土坯屋顶
树根裸露 光屁股的小孩
在泥浆里打滚 核桃一样
的老人靠在墙根 我要赞美这些
岂不有违自己的良心
现在到农村也就吸吸氧之类
牛我不搭理 驴我也不搭理
农民 我跟他亦无话
只有狗认出我是生人
一阵狂吠 我赶紧骑车逃命
这首诗的名字叫《田园诗》。读过很多的田园诗,有古希腊忒俄克里托斯的,也有中国古代诗人的,但唐欣的这首言浅意深的《田园诗》却模样独特,短短的三个小节的诗作,唐欣却从三种不同的角度描画着同一个事实,诗人的田园,民间的田园,城市人的田园,唐欣敏感的把握住了这三种角度下的三种情绪,用日常的语言深入到真实的内核,不停地击打着读者的神经。对诗人来说,田园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屋中春鸠鸣,树边杏花白,废栈豕归栏,广场鸡啄粟,远离俗世间,心随风起舞。仍是这样的土,仍是这样的天,岁月镌刻的履历却是如此的不同,对真正民间的农人,田园却是另一副光景,是“土坏屋顶树根裸露”,是“光屁股的小孩/在泥浆里打滚核桃一样/的老人靠在墙根。”作者以一种白描的方式发现了真实的田园,近乎丑陋,但这才是中国农村的真实。仍是这样的天,仍是这样的土,城里人为了清新空气从城市拥来,却被狗发现非我人类。当想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城市人被狗追着逃命时,令人忍不住想发笑,笑容后却隐着无尽的悲伤。这是诗作的最后一个小节,也是唐欣别具一格的画龙点睛的一节。就是有了这一小节,才使前面的两个小节衍生出无穷无尽的意味。三个诗节对照来读,在唐欣式的无可奈何的幽默背后,却深深的感悟到作者语言的犀利以及对诗艺的把握能力。
唐欣在自己的诗集《在雨中奔跑》自序中说道:写作即生活,我所理解的诗,是向世界的发难,是对既成事实的诘问。与其说它是在抚摸,不如说是一种迎头痛击,它直面冲突和分裂的真相,专注于自我分析和批判,尝试提供一份帮助我们获得存在感和方位意识的个人地图,从而使我们心灵的混乱得以澄清,破碎的经验能够弥合。这句话也可以说是对这首《青藏高原》的最好注释。从这首诗中可以读到唐欣与真正的民间的血肉相连。一种深刻的沉痛感充满着作者的内心,这是一种极致的个人化的痛,这种深层的情愫,令人身心战栗,唯有无语。于是在结尾时唐欣写道“天地有大美小子囊中羞涩/面对青藏高原我尚没有/与之匹配的语言”。唐欣的这样一种痛感情绪的“个人化写作”方式并不仅仅在一首《青藏高原》中体现,这种情绪早已浸透了诗中的语言,因而成了诗作的一部分,成为唐欣精神气质的一个标志。翻开唐欣的诗作,青海湖的水是 “透明的动荡的/柔软的凶险的物质”,这几个本不该联系在一起的词在一起使用给人的感觉是震撼。而新疆却是“祖国多么辽阔 辽阔的/近乎奢侈 近乎浪费/它空出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让它无用或者只为了/让我们震惊和骄傲。”“口衔香烟眯起双眼/突然发现蓝色的天空/有如深渊”。
唐欣在一股股情绪支撑下写成的诗作,使他的诗作与时代的主流话语无关,诗人以独立的身份从个人立场出发,以个人独特的视角,去揭示被主流意识形态所遮蔽的无意义,诗作中渗透了作者对既存秩序的迎头痛击,对既有经验的反思。
唐欣的这种写作方式也决定了他的诗歌写作与宏大叙事无关。但这种真实的个人感受所酝酿出来的情绪,在平凡生活中寻找到的诗意却往往更能够感动读者,让读者去体悟被各种生活重负所遮蔽下的温馨。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说,诗歌本质上就是一种深深的打动,于是唐欣写道:夏日青海湖边/邂逅一群小羊/小小的羊儿要回家/几个诗人要流浪/小羊羞涩/有如姑娘/大道 宽广/我们互相谦让/一位藏族朋友说/这种事很难碰上/她预示着吉祥/而我尤其高兴/我的爱人属羊/我正把她怀想。(《小羊》)。浅白的口语,却渲染了一个如画的意境,似是信手写来,读起来却言词优美。简简单单的语言率意自然,平易浅俗,生动俏皮,若一股清泉,在唐欣的笔下自然而然地涌动出来。这首诗也许没有骄阳一般的惹眼,但却如丝丝清风扣入读者的心田,让读者体味到两个字“温馨”,在这样的诗作中,读者们不需要坚实的哲学,社会学,美学,文艺学等学科的支撑也能清清楚楚地触摸到他的喜怒哀乐。唐欣的诗歌中没有高大的英雄形象,只有无尽的人性的果实,人性的风景 ,“……乖乖的把钱奉上 告别/脚踏明晃晃的皮鞋/我竟有点沾沾自喜乌鲁木齐/这么多人谁有我这样的奇遇”(《明晃晃的皮鞋》)。在这首诗里作者没有惊奇,没有愤怒,没有向众人灌输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卑劣,只是通过冷静的叙事,把日常生活的真实的一幕呈现在读者面前,唯有最后的自嘲泄露了作者的一股情绪。“……/而在过街地道,一位化缘的妇女/则提醒我注意捣乱的小人/我赏了前者一块 奖了后者8毛/然后回家紧闭房门/在钢精锅里炖着白菜”。(《兰州》)作者在自嘲的语气下留给我们的是真实的人生,真实的震撼,这样的诗歌连着人的血脉,让人感受到唐欣诗歌与真实民间的血肉相连。简单的语言下却处处透露出作者的无奈,作者的忧郁。诗人可以发现世界,却无法去真正的改变实际,这种无力感在唐欣的诗作中表现得特别突出。“随它吧就连我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由谁摆布/就当我有一群儿子都已失散/是去住别墅还是沿街乞讨/我概不负责其实我是无可奈何”(《诗人》)
在这种个人化的口语写作中,唐欣无疑是极为多变的,作者常常化身为各种形象,以个人独特的观察视角,从日常生活的原生态切入诗歌,把个体的生命体验转化为情绪,然后又经过加工提炼变成诗性的语言。诸如“我只是一名循规蹈矩的老童生/有趣的实验正在进行/对折虚空转动眼睛闻醋/闻酒精接着是量胸围过秤/最后一个歪嘴的妇女在纸上/盖上红印证明/这个笨拙的胖子符合规定”。(《验明正身》)“上帝会满意她的身体/她的神情更是邪/她是快乐的她像主该不穿衣服/她就那样的扭动/哦 帮帮我对卡尔或圣保罗/我的大脑已停止思想/但人也可以认为我正在比较 世界/或是我们内心的疯狂”(《在不知名的酒吧里跳脱衣舞》)“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活着的理由多么的正当/反正我至今也没有被人通缉”(《我承认,我历尽沧桑》)“隔壁传来惨叫/我安心睡觉无人打扰/囚徒的一天是幸福的一天”。(《家庭作业》)。
唐欣凭着自己真诚的心灵感应,创作出了很多大俗大雅的诗歌文本。在个体生命体验的转化与诗意言说方式上,唐欣选择的是口语化写作,但在唐欣的诗作里,在民间的口头语言的基础上,经过唐欣提炼加工而写成的口语化诗作中的语言却是异常的凝练,干净。这种对语言策略自主的选择,标志着诗人以自己的立场对日常生命处境与民间生活体验的一种话语方式和表达的姿态,它从作者的各种情绪出发,蕴含着诗人独特的语言气质,它强调的是作者的个人话语权,突出的表现了个人的风格、语感及个体间的话语差异。
(作者系海南大学文艺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