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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隐蔽与诗歌显现

作者:杨 柳


  开栏语:
  批评对创作的介入与互动,一直为本刊所特别关注。除了重大理论和倾向性问题之外,对诗人个人作品的文本细读,尤其是一件建设性的事。
  今年,我们选择了几位诗人的作品为解读文本,每期一篇。这些诗人都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从九十年代以来活跃于诗坛。应该说,解读这批较有实力诗人的文本对诗歌发展有重要意义。
  我们邀请诗评家耿占春先生来做这项工作。他来函建议说,除自己外请一些大学的硕士生、博士生来写这些批评文章,因为诗歌批评的后起之秀正在涌现,诗歌批评得后继有人。我们深以为是。批评界和创作界一样都需要新人的力量来推动,而发掘新人正是本刊的传统。
  本栏目由耿占春先生主持。今后,我们还特与批评界作更多的合作。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再尽薄力。
  
  多多先生的中西诗学比较课程最先把杨键的诗。引入我的阅读视野。通过阅读和比较发现,在当代诗歌的文体实验场所,杨键的诗显得质朴、抒情和充满沉思。杨键的诗保留了中国古典诗歌以丰富的意象“显现”世界的诗学特征。与纯粹文本写作不同,他的诗歌语言是及物的,保持着充分的描述性,他的每一首诗都从一个可见的情境渐入超出可见性的诗学视野。
  诗歌是以有限的事物的描述呈现出一个世界的语言活动。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观察到的事物处在散落状态,它还不是一个世界。表面现象是具体显现着的,而与显现着的事物同时存在的却是隐藏,或者说,事物是显见的,但事物的内在性与连续性是隐藏的。正因如此,海德格尔才把世界的显现或敞开称之为“真理”。诗歌的显现如同哲学的认识或洞察一样,辱对遮蔽的祛除。在此意义上,“散落”就是一种隐匿性。诗歌的呈现就是对事物内在性与连续性的聚集或召唤。试看杨键的一首小诗——
  在小河的两岸,
  是两三棵老柳树,
  在老柳树上,
  是几只灰斑鸠。
  
  万物永恒的寂静,
  通过它们的叫声,
  展现出来,
  “咕咕”,“咕咕”。
  
  微风吹来,
  油菜花起伏,
  一片黄澄澄的笑容——(《农田间的小河水》)
  这是一首深具古典韵味的诗,小河,柳树,油菜——是显现着的,然而“万物永恒的寂静”是隐匿着的,存在的整体是隐蔽着的。它是虚无的气息或许是万物之中“道”的运转。这种力量通过几只灰斑鸠的叫声展现出来,然后又通过微风中起伏的油菜花铺展开来——安静的世界充满自身的声息与运动。接着诗人在这里发现了“我”的背景,它的存在与毁坏。人做为自然世界的一个生动的事物,源自这里,也被融化在动态的存在整体背景中。“我”是发现事物者,做为自然界渺小的生物,也是事物显现的一个媒介。
  日常语言通常遮蔽了事物,诗歌语言就是对事物一世界的显现。通过敏锐的感知,通过显现的事物揭示被遮避、被隐藏的世界。世界的隐匿与显现这一主题在杨键的诗歌中产生着十分丰富的意蕴。另一首诗《江边》,开始就把江水和自身紧密相联,“同我在一起吧”,浩瀚浑浊的江水是混沌、无意识和宽阔的自然力量。与之相对立的是尖顶教堂、大雄宝殿、庄重石狮,它们是对抗死亡的人类世界象征,但又挺拔、强硬、冰冷地指向另一面:无奈、无力的死,颠沛流离——
  市郊的尖顶教堂,
  松林中的大雄宝殿,庄重的石狮
  仿佛死,颠沛流离,病痛
  压迫而成。
  
  点点墨斑,
  那是寒酸的麻雀
  像一群民工
  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
  诗人把老柳树上寒酸的麻雀意象叠加在“一群民工”“挤上火车”的意象上。通过麻雀与民工、老柳树与民工们乘坐的老式绿色火车之间的比喻关系,不在场的事物突显了我们眼前的事物,并使事物的散落状态组织成一个世界。显现的事物,依赖于同时存在的隐藏之物。靠隐藏之物的修辞性的显现,重新呈现一个被我们所观察注视的事物。在论述中国古典诗歌的时候,法国学者于连曾如此分析显与隐的关系:“在‘显’或‘肆’的内部占支配地位的,是‘隐’,这个‘隐’是‘显’的资源(贮备),是‘显’的条件。或者我们还可以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存在’在展示自己的同时,也是在揭示,因此也就是在不断地向我们昭示,但同时也是在遮蔽——在‘隐藏’——‘遮蔽’是‘昭示’的本质;在‘显’和‘隐’之间的
  ,不仅仅是并列(或协调,或连续等等),也有‘关联’”。杨键的诗歌所描述的乡村世界是如此普通,然而这个世界的显现在当代诗歌整体景观中又是如此鲜见,正如于连所指出的,生活世界存在着“以最为广泛,最为博大的方式不断展现自己的事物而造成的‘隐’,这种‘隐’就在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当中(或者更准确地说,就‘贯穿在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当中),就在我们‘日常使用’的事物当中,但我们却看不见。……事物之所以‘隐’,是因为它太明显了,离我们太近了(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了的),所以我们才意识不到它。”
  日常事物隐去了我们内心震憾的关注,也几乎全然隐匿了主体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我们可以通过诗歌看待事物的目光,重新注意到隐匿的存在,也可以通过对安静、沉静的意境与突然于其中出现的动态情景的匠心安排注意到语言的效果。诗歌通过语言呈现世界,语言是经验的媒介,也是诗歌的媒介,语言不只是经验的传达,语言参与了经验的建构。就像通过“显”揭示“隐”一样。这个世界也就敞开,世界的不可显现的内在性与连续性,显现于诗歌所描述的有限事物之中。诗人是世界的发现者,是对这个近乎自然之道的“隐”或“显”的辩证过程的真实揭示,这是一种在语言中发现世界并得以在语言中展现世界的能力。
  杨键的诗所显现的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世界,而是一个呈现着生存苦痛与悲哀的世界,并把世间的苦痛和自我的感知联系起来,对他来说,世间普遍存在的苦痛是对自我的一个暗藏的安慰吗?他在《冬日》里这样观察着: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小野鸭,湖水,石头,我,绵羊——是分散状态的事物,诗人的低语和疑问提供了彼此的联系。隐藏的事物的连续性与内在性就散落在分散的事物之中。诗歌表达的是生活世界的片刻景象,却贯穿着季节与自然的运转,“冬日”的苍凉、生命的悲苦,联结着“自然之道”的运行,人和小野鸭都是自然之道无情运转过程中的一个物,显现在眼前小野鸭的叫声牵引着“在这浮世上”你、我、我们。发现一物就是揭示一物与我的联系,与自然之道的关联。杨键诗歌中的普遍悲悯之情也由此而生。如同《母羊的悲苦》一诗从对一只分娩母羊的哀叫声的聚焦,退向更广袤的空间:“呵,在蓝天下,/在广袤的原野上/是一只母羊分娩的悲苦……”浮世的整体空间紧密交错,聚集视点的片刻突兀,意识所形成的暂时掩蔽,但整个自然整体会通过空间的扩展——显现,并最终化解或缩小个体生命的悲苦。《冬日》一诗因此没有停留在自然的简单描述,而有了深刻的潜藏着的意义资源。《在黄昏》中,同样的意识觉醒弥漫在万物之中:
  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
  无垠静卧在这里,
  像一根鞭子,
  抽打着我的心脏。
  
  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
  而我醒来,
  像绵绵细雨,
  似乎没有到来,似乎没有远去。
  ……
  “显”(湖面、落日)与“隐”(落日的磅礴、无垠静卧)是相互回应的,也是共同存在的,由一物揭示另一物表现出事物的连续性和不间断性。湖面是落日的磅礴所得以显现的空间,同样,不可显现的“无垠”也可以由此“静卧在这里”。由湖面上的落日这个显与隐相互应和的景观,诗人进~步揭示了不可显现、隐藏着的心境,想象莫名的磅礴“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我的心脏。”似乎在人与事物之间具有一种内在的连续性,把“隐”着的一切一点点继续显现,把眼前的现实与梦幻化,与非现实融合起来:“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而我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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