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孔镇(组诗节选)

作者:陈先发


  化外
  
  黄昏的车头,呜呜地
  溅着沥青
  轧向铁轨那头的落日
  幻觉的玻璃划过,我看到
  成群的无头旅客
  坐在绿皮车厢里
  “间或无头?覠像拔掉了硬木塞子
  颈上滴着油亮的松脂,保持了
  旅程的洁净——”
  桥下,河水呜呜地
  穿过棚户区,掉头北去
  
  那年夏天,我和刚出狱的舅舅
  去看火车
  他凶狠地踢着枕木,呜呜地
  我蹲着,看野花霎亮
  像无心的炮弹
  
  坝前街
  
  用不知名的木头雕成,莫须有的
  梦境。有的被大火烧过了
  石板街像鲫背
  紧贴着疲倦的雨水
  村妇们髻插桂花,白兰,紫荆
  我有滚烫的阿修罗花,和
  大快朵颐的移动的灰色人群
  
  碉堡颂
  
  红砖筒子楼,有环状的楼道
  偏执于圆形的物体:蜂窝煤
  旧轮胎,钟摆,吃剩的
  蛋黄,对着墙角射精的男孩
  而这一切,都在褪色,当二楼拐角的
  吊灯醒着,积水,摇晃
  死过的事物,会突然鲜艳起来
  她们回到小院,吐
  猩红的舌头,一到春天就
  开湿漉漉的花
  
  不管是在孔镇纺织厂做门卫,还是
  在镬汤狱,铁册狱,或无间道
  这老头不过第二种生活
  日日稀粥三餐,碉堡边
  下棋,头发
  因吸收了往事而根茎尽白
  
  埂头小学方老师叙述的异事
  
  银针灌顶,打回原形
  跃入你怀中的
  这条鱼
  正是你南宋桥头的娘子啊
  而此世的妻子,正打电话来
  通过电磁波讲她的痛苦
  讲空了的煤气罐,案头坏掉的
  天气
  讲乳腺癌,和反复梦见的
  一条鱼
  电线那头,她哽咽着
  绿阴里仿佛相知。
  涌出的泪水让鱼的瞎眼复明
  
  落日下,赠朱耷廿倍捕-狈暗年卅
  
  落日照着,多少回的国破家亡。
  我认识的乡亲们,我认识的畜生们
  蹲在白色的炊烟下
  蹲在轮回中
  看着它。
  乡村如此安宁,仿佛有至深的畏惧
  却怎么也不能够说出
  正是你所描绘的,晚霞很红
  坡下的虫子,蛀空松果
  野雁伸长了脖子
  与另一只,相见于池塘。
  世间的良心在穷人身上生长着
  他们涌出眼泪
  如同古时候的泉水——
  
  木糖醇
  
  我知道漫山遍野的根茎里面
  有无人榨取的木糖醇
  舌头一样蜷曲的低冈啊,随寂静的雨水起伏
  蚂蟥游动,把吸进的人血,又吐回水面
  如果我举起斧子,又稠又腥的浆汁将喷射我一脸
  
  我知道无声远走的人群中
  总有人,像我一样,酷爱这白色颗粒的致幻剂
  总有人会醒来
  把头颅安放在难为人知,又疲倦不堪的木糖醇里
  
  写给我顾甑亩映乱埠浩裘芍?
  
  廿一卅
  桃花谢了,桃核正在变硬。
  我会指给你看
  穷人,矮下去的河堤
  和我老去的身子。
  你收藏在瓶中的
  积雪,正受惊似地化去
  无非是我曾忍受过的
  它的白,类同于
  你课间的瞌睡
  它的快速
  类同于你成长的恐慌
  
  廿二卅
  首先你要描绘枝头
  记住,要用平实的刀法。
  几只鸟
  在虚无的树上,吱吱地叫着——
  接下来你用力要猛一点
  这叫声
  像沙子,卡在你刚刚发育的喉咙
  
  廿三卅
  瞧瞧,这水中的小鳟鱼
  多么悠闲
  它不像你父亲这般焦虑
  或许它根本不想做个父亲
  它把斧子
  插在腰后
  做个不合群的通灵者
  转动着,它的黑眼珠
  把春风刺穿的河面迅疾地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