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沙乡诗稿(组诗)
作者:沈 苇
喀什噶尔
“书面的美最难企及,
无论呕心沥血的人力,还是自然的鬼斧神工。”
你说,拨亮羊油浸泡的灯捻
转身消失在一本积满灰尘的书里
你留下自己的名字:马赫默德·喀什噶里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或者别的什么
或者不署名,就像一株葱郁的树
增加或减去一片叶子
都不损害树的灵魂
“书面的美是一座麻扎,在静静消化死这个词。”
守墓人!你与文字间游荡的亡灵对话
深知伟大的书取缔作者
取缔他的简历、生平和传记
翻到十一世纪幽蓝的一页
突厥语,波斯语,阿拉伯语
交换内在的信物和光芒
正如小径交叉的喀喇汗花园
慷慨的百花交换各自的芬芳
你谈到封存的智慧,书中的天窗
破晓的一千零一夜——
“在喀什噶尔,我热爱的城,
皇家经学院的诵读声
使庭院里的石榴树一夜无眠……”
叶尔羌
在贫乏的日子里他写下一行诗
最好是两行,搀扶他衰老的智慧
再向前迈出踉跄的一步
使结冰的情欲,再次长出炽热的翅
他吟咏玫瑰、新月、土陶、美酒
将破碎的意象,重塑为一个整体
欧玛尔·哈亚姆,鲁米,他的导师
一个苏菲,他走散的兄弟
享乐与忧伤,行动与虚无
一再点燃他的青春主题
在叶尔羌花园,在一张飞毯上
他写下——
“心里装满忧伤的人是多么孤独啊,
他最终会死在爱的火山间。
曾有人死在姑娘的两条辫子上,
也可能死在诗人的两行文字间。”
一再失去的
是他取自琴弦的旋律和韵脚
一再失去的,是在丝绸与道路
美玉与躯体间寻找的比喻
还有他在麦盖提爱过的樵夫的女儿
落日余晖抹杀她的荒原野性
她的美貌,如今是面纱后
不可揣度的禁忌和谜语
十六世纪快过去了
天空蓝得像麻扎镶嵌的琉璃
岁月疯长的荆棘逼他写下心平气和的诗
如果诗歌之爱不能唤醒
又一个轰响的春天
他情愿死在叶尔羌一片薄荷的阴影下
米兰
秋深了,一座破碎肉体的废墟
在一个明净的词中取暖
在词的深处愈合自己
秋深了,一场狂风吹散没踝的浮土
在黄昏,孤零零的三座佛塔
多像我前世的三个姐妹
史书记载这里:
“阡陌交错,渠网纵横,禾稷丰登。”
罗布人在米兰种完地
带着老婆回到了阿不旦
血腥的吐蕃人
放下城堡、弓刀、箭镞
去雪域高处修炼成佛
风的声声呜咽
留不住商队远去的驼铃
一部贝叶经泄露的光
刺伤斯坦因博士的眼睛……
而时光之书只留下二字:
“弃之!”
我思念不在场的有翼天使
希腊之父、印度之母的爱婴
犍陀罗俊美的处子
如今,只有阿尔金的山鸦
这些旷世的弃儿
在暮色里翻飞、鸣叫
就像你说的——
“这么安静的地方,也终于有了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