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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式喜剧与假想性荒诞的清醒(评论)
作者:杨远宏
陆健将自己的诗歌美学和修辞,称之为“漫画式的喜剧笔法”和“假想性荒诞”。以此去打量陆健的诗歌文本,如此定性,基本上是准确的。这是一份学识所带来的理性清澈和眼光,更是一位诗人可贵的清醒和睿智。这份清醒和睿智,建构也解构漫画、喜剧和荒诞,敞开也隐蔽漫画、喜剧和荒诞。最终,将生活和世界,在漫画、喜剧和荒诞中还原,或者解救与剔除;或者敞得更亮,或者埋得更深。这当然不同于一般的叙事、抒情和体验。这里更要紧的是隐藏在幕后的,诗人笑嘻嘻冷峻的戏剧化,更需要的是诗人理性的敏锐和透彻,而不是激情的挥霍和体验的战栗。陆健诗歌的方向感和有效性,也由此而变得清晰可信。并非所有诗人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写,如何写,写些什么。不少无向、无效写作,不过是诗人神经质驱动下的词语盲流和逃窜。
《在丹江口水库乘水上飞机》《无题》《在藏北草原》,是诗人关于人与科技、自然关系的思考。飞机的体验让人产生了“人成为神”的自大和幻觉。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物质堆积和奇迹的同时,也带来了物质对灵魂的巨大傲慢和遮蔽,带来了人的迷惘和失落。这正是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近代科技理性崇拜日益暴露的悖论和危机。如此的悖论和危机在我们这里,正在演变成一场道德、伦理、人文的深重焦虑和灾难。这已经不是什么思想/理论的新大陆,而是经验现实随处可见的炎症和伤口。惊心与创痛演变至今,与其说这是一种思想的发现,不如说这更是一种人类良知的检视与警醒,是人之为人的再次现代紧迫诉求和复归。这样一来,陆健的“水上飞机”,就不仅是一次科技、钢铁和享乐的飞翔,而更像是生命在科技与钢铁夹缝中的一次拷问和下降——降归于自然,自然生命的家园。“钢铁的嘴,把我紧紧噙住/——噙住就是擒住啊//这机械,这科学/我是它口中的一块/不瘦不肥的肉//他热爱自然。他经常说科学的坏话。但是/现在只有钢铁的鸟儿/只有钢铁,能救他的命”。幽默、调侃、反讽、无奈,从漫画式喜剧与假想性荒诞调色板上起飞的,与其说是科技和物质的强劲与雄风,不如说更是科技和物质似是而非的幻景与闹剧。重中之轻的解构,轻中之重的掂量,显示出陆健举重若轻的技艺。
而无论是“无数个头颅/一溜一溜摆在窗台上”,将盆景比做切下的头颅;还是“阵阵机械的声音咔嚓着平推过去”的轰鸣和霸道,或者是“他们的腿从膝盖以下被切断了//它们的回答被 /从脖子的地方割去了//它们的腿肚子叫不出来疼啊”的施暴和惨烈,都让人感到《无题》之无,比有题之有更重。“它们”与“他们”同一物象(盆景)的混称,巧妙地暗示了人类对自然的非自然强迁与施暴,其实也就是对人类生命自身的施暴和肢解。然而,一声声“青草啊青草,青青草”的自然呼唤的轻灵和亲切,让事态的严峻和问题的沉重,变成了一出轻喜剧。看起来,陆健可能是心中有重铅,行止着休闲的诗人。这可能也是陆健诗歌内质与形式样态的复言肖像,其中安顿着诗歌的良心与才艺。陆健还是回到自然中去吧。也只有《在藏北草原》中,陆健才可能像“孩子似”的打着“滚儿”,而没有了来自非自然的那么多悖论和分裂。但是,我们回得去吗?
《医院和坏人》《人民出了问题》《咱们的幸福生活》《青楼》《牙医武大夫》都已证明,陆健回不去,我们也回不去。我们自身与我们置身这个环境的自然,早已是自然的人化了。陆健也只是《在藏北草原》“短暂得就像一个滚儿”之后,也就滚回来了。
两处都写到了医院。在此,医院是疾病、症候、问题的隐喻和象征;在相当程度上,它也是有了疾病,与症候、问题有染的社会的隐喻和象征。无论是颠三倒四、“很政审”的“高深莫测”的《医院和坏人》,还是“武装到牙齿”的《牙医武大夫》的强横和恐怖,都让人感到了那“医院”的森严和险象。置身如此的“医院”,依据“我多年的处世经验”,我只能“点头无数,点到脑袋麻木”。而医生的疗治,或曰对你的修理,也如出一辙:要么“别动/先拔了你这颗是非颠倒的牙齿/然后去修理你的脑壳”;要么“拔了就好了,牙不痛/头也就不痛了。世人就没有/烦心的事了。拔了你的牙/我就安全了。”拔掉伶牙俐齿的牙,修圆点麻方正灵醒的脑壳,那“医院”就岂止是“安全”,甚而是无病可医而健康发福了。我们见过这福相,那“医院”也还在搞装修。刚离世的巴老那“讲真话”的呼唤,也还在那“医院”的院墙内外如洪钟回荡。
在某个层面上,《咱们的幸福生活》《人民出了问题》《青楼》,又何尝不是一座座“医院”?不同的是,这里只见拥挤的症候和病人,而没有干脆利落、业务精通的医生、如果有,那就是诗人陆健,就是手足无措,忧心如焚得自己也快成了病人的陆健。
看看他的诊断:“二十一世纪的道德已经失去了高山的崔巍 /传统像一只旧船,甲板、桨橹破碎/……离岸已远,往事难追 /咱们的幸福生活,就这样被拖下水//你白我也白,你黑咱也黑。谁都别说谁/你拉我就推,你填咱就堆。谁都别怪谁/……咱们的幸福生活,就是我把你拖下水 /你把我拖下水,咱们把大家/大家把咱们——全都拖下水”。这就是《咱们的幸福生活》。“有富商巨贾谈笑间/为他的股市开苞;青楼文化/的政治色彩有时比门前灯笼还红”。这是《青楼》,性功能向社会功能递进的青楼,青得有些发红发紫的青楼,小姐也可铺接丝绸之路与蟒袍官道的青楼,直白口语与人生世相速写对称,是陆健写作策略的胜利;漫画式喜剧与假想(岂止是假想?哪里是假想!)性荒诞所指,是生活深刻的失败和悲哀。这一切在《人民出了问题》那里,成了一连串的混乱、迷雾和问号。
一般说来,人民属于意识形态范畴。在我们这里,人民往往享有先验的道德和社会的优先权,甚至享有起码是理论上的问责豁免权。但奇怪的是,人民与敌人,换言之,或者人与鬼,也仅一纸之隔,共居于一张标签的两面。只要那标签轻轻一翻牌,转瞬之间,人民就可能不再是人民,而人就肯定会变成了鬼。那标签也是不能随便乱捅的。轻轻一捅,那一纸之隔的通洞,就可能成为人鬼难分、人鬼不分的迷宫和险境。如此的惨痛和教训,在我们的文明史上并不罕见。人民之外是否出了问题,我们暂不深究;但人民是否出了问题,却事关人心和社会的根基。尽管陆健向我们抛来的是一串疑问,满头雾水;但我坚持相信,那是陆健清醒中向他者、糊涂的诘问。安南虽然“下巴上粘满了黑白相间的胡须”,但他老先生肯定更清醒。惨痛和教训必须面对和总结。对人民的关注,其实也就是“三个代表”的基本精神。陆健的良知、道义,思索和忧患意识,在我们这个“全都拖下水”的现实语境中,就更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
现在让我们单独看看《牛的深度》到底有多深的深度。
“一头牛很安全/两头牛/只要不挨得太近便无可挑剔”。但只要扎堆成群,虽老实憨厚如牛,哪怕 /唱出“公认音量适中的歌”,也极可能难免蠢念妄举之嫌,又可能重蹈互相粘扯下沉的、柏扬所称的中国“酱缸文化”。看见那只“没有牧童”,也即由看不见的手所掌控,“如风干的鹰挂在棚舍后”的“牧鞭”吗?听见了那其实“来自它们中间”,其实出自它们自身的“一只牛角”,那蠢如驴叫,却“深沉有力”的号角吗?静,静得惊心,静中深潜引而不发的轰鸣。“黄缎子般”风平浪静的草滩,什么都没有发生,又隐伏着什么都可能发生的险兆。玄机重重,疑忧叠叠,深不可测。这《牛的深度》,倒是真有点深度了。有“一件事情它们对谁也不说”,陆健也不说,引而不发,不发而隐发、引发。这是陆健九首中最好的诗。
传统的诗意、诗境,在陆健诗中几乎荡然无存。漫画式喜剧与荒诞呈现和解构,使陆健在现代诗写作中,领有让人刮目的地位和影响。
2005.10.25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