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诗属于真正的诗人
作者:陈 超
我们有个无须深究只凭经验就能接受的观念:诗是属于青年的。就一般情形而言,这观念没错。但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常常会逸出人们的经验;让你感到某种意义上的惊愕。读过老诗人郑敏和郑玲先生的近作,我感到“诗是属于青年的”说法显得不那么牢靠了。作为一生持续写作的两位可敬可爱的老诗人,以她们精美而智慧的诗章,令我沉迷,低回徜徉。我想说,“诗是属于真正的诗人的。”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体验,不同的语调,不同意义上的神完气足。闪过脑海的一丝意念教我略略震惊一我今年46岁,当我活到85岁或73岁时(分别是郑敏和郑玲先生的年龄),还能够有写作的兴致特别是写出好诗的能力么?说得体面点是心里没底儿,谗得坦率些就是我不可能。震悚之后是愀然,愀然之后是激励。我想,即使那时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写作,也要保持一颗敏感而天真的心灵,热爱生活,怀着好奇而愉快的心境去读“2000后”的诗人写下的诗作。想到此,我的心如此柔软,一片明澈。
在应邀为《文艺报》撰写“2004诗坛回眸”的文章时,我首先提及了郑敏和郑玲先生的诗作。郑敏的组诗《属于你我的》《最后的和弦》《看云及其他》《记忆的云片》《无题》,郑玲的《不再等待戈多》《家在路上》《相遇尼采》《写诗使人凉快》等等,均堪称2004年诗坛的力作。叶芝在其名作《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中写道,“虽然枝叶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的懒洋洋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但是,我感到这两位老诗人的近作,根的确只有一条,却依然葆有着鲜润的枝叶和花朵;而且,与其说她们“进入真理”,不如说她们还在执著地探询生存和生命的奥秘,永远抵制本质主义、一元论的“结论”。在这里,写作的活力是与在路上的心态成正比的。诗歌负有大道,而一生匪懈的跋涉,就是诗人与诗定下的庄严契约。
这期《星星》诗刊发表的两位老诗人的新作,同样是充满审美活力和探勘生存的佳作。郑敏的《我不停地更换驿马》,既有奋勇不息的骑手的情怀,又有万山荡涤后心智的明彻,还有“不知道/什么是存在?不存在?”的海面上的疑云。这些复杂的经验彼此纠葛,又和谐地融为一体,可视为诗人漫长而艰辛的心灵履历的象征。“真理”,是以“非矛盾律”为前提的,但人的生命与生存最直接最本真的状态就是“矛盾”。始于心灵的困惑,不断继续更高的追问,这就是诗歌存在的理由之一。诗人说,“我不停地更换驿马”,那是因为路漫漫其修远。但无论怎样更换驿马,却总是一匹“黑马”。黑马,其文化隐喻告知我们,它是指代那些以独立的精神和行为,勇于强势“出位;,独自去成为的个体生命o“现在我的身体已化成黑马驰回它所来自的深山 旷野 沙漠。”面前是海边的峭崖,风展白云,诗人没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安恬和自矜,而是让对存在的追问,在更开阔更深邃的维度上展开……是的,“什么是存在?不存在?”追询本身就是存在,它是一个充满热情和活力的过程,而不会也不应是气个凝固的“地点”,就像西西弗所领悟的那样。
有意味的是,如果说郑敏先生追寻(或追询)的“心象”是一匹跋涉着的黑马,那么,郑玲先生追寻的“心象”则是“过自己的独木桥”。同样的在路上的心态,同样的返观一生来路的苍茫和镇定,将两位老诗人光辉的灵魂和盘举起。诗人说,“悲伤身上总是有着童年/诱惑人远走的又催促人回归……他必须回去/谁的—生/都要过自己的独木桥。”在此,独木桥含有复义性质,它既是那些有思想有气节的人所选择的独特的生活之路的象喻;又可以指连接在世和死亡的“奈何桥”。而无论从哪个视点看过去,此诗都内蕴丰盈。当然,最恰当的视点则是合二为一。人老了总得“归去”,想到这一点并未使郑玲先生感到丝毫不自在。她没什么可畏惧的,“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不就是人最好的葬身之所吗”?即使走向生命的日暮,诗人也希望自己能“高举起/浇了树脂的火炬”,抓紧了桥身,抓紧了命运,“他的专注/犹如创世纪太初的上帝。”诗人早悟透了有尊严有价值的人生就是“过自己的独木桥”的人生,它充满凶险又充满诱惑;这样的灵魂才敢于呈现自身之所是,而不屑于去走平庸者的通衢大道。这位诗中的“盲老人”,内心却光芒进涌,“赤足 就有了立锥之地。”诗人以独木桥和老人的隐喻,表达了对生存和生命的噬心而宽怀的领悟。
阅读老诗人的作品,我常会着迷于两种感受。一种是“经验的熔块”,经过烈火的淬砺后,冷却而坚硬,蓝光熠熠,摸上去有些扎手,仿佛诗人一生的体验都深缩到微小的句子里了。另一种,则是宁谧却固执燃烧着的木炭,表面上似于是清静的不争的,内里却有持之以恒的温度和自明。可能是一种偏见,我不喜欢一些老诗人刻意写出的激情四射或日易感滥情的作品,我渴望读到那种更内在更深沉的诗。郑敏和郑玲先生的作品能够感动我的地方就在于此。而她们的诗,无论是“熔块”,还是“木炭”,都准确而优雅地撞击或烛照了生存和历史的一角。郑敏的《历史在等待》,写出了历史的错位和迷失带给我们的惆怅。全诗语速沉稳,却奇妙地有着内在的紧张感。“历史在门外等待”,它吁求着与其相称的人们,它来我们中间“寻找骑手”。然而,漫长世纪的颠踬,蒙昧主义的顺役,以及新一轮消费主义微笑的暴力制导的“在另一幻境中迷失了自己”的现实,使诗人心怀忧患。这里,“历史”不仅指已存的状况,更不是历史决定论的独断指认,而是指一种历史意识,一种人文主义的历史情怀,属于“假设史学”或“历史想像力”范畴。诗人以怀疑主义和文化批判精神,对历史进行了深度质询,犹如报警的老人,她的诗歌之钟震荡着我们的心灵。而郑玲的《囚禁在记忆里的画》,同样书写了“抗拒遗忘”的主题。“人对神位的窃据/所造成的那片屠场/早巳被春风秋雨清洗干净/无辜者躺在死亡谷皇/嘴巴再一次被泥土封上……”诗人说,这一切都无法也不能遗忘,“她”(诗中凄怆的老妇人)围着无辜者的坟茔,“上百次 上千坎地绕圈广/不是几天 不是数年/整整大牛辈子/’她就这样/睁着一双凄怆的眼睛。/围着那座坟墓绕圈”……这是一幅囚禁在诗人记忆冲的画面,而让我们扪心自问,在我们的记忆中是否还存留这幅画面?我们是否能够理解这位诗歌地狱中的西西弗,永远推动着痛苦的良知的巨石于是的,无法驱散,那些被泥土封上嘴巴的无声申诉,那凄怆而严峻的眼神,噢,那犀利的鸣叫的历史“飞镝……无法驱散!诗人以一个凝缩的“场景”,将历史反思深深捺进了我们的心。
老树发新萼。江晚月近人。读两位老诗人的暮年之作,我却感到了一种真正有分量的诗意的青春。郑敏先生在诗中说,“我时刻在阅读我伪窗户,”流连光景,观照生存。我想对她们说:敬爱的前辈,你们站在窗口的形象,也将激励着我们的现在和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