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才子型的书写

作者:张浩文




  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的名字在中国近代史上可谓如雷贯耳,面对他们,后来的研究者毕其一生能通达其中一位已属非常不易了,而梁凤莲女士却在一本书里把三位全部囊括了,这让我咋舌。我佩服她的理论勇气。
  当然,梁凤莲女士使用的是巧力,这在她的书名中已经透露出了消息:《乱云飞渡——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之途》,她是要借这三位著名文化人在世纪之交剧烈大变动年代的心路历程,来观察在中西文化大碰撞的背景下中国传统文化艰难的重生之路。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借这些风云人物的文学活动来透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在西学东渐的逼迫下所发生的通变,以期窥斑见豹,达到对中国传统文化转型的整体把握。
  对黄、康、梁我们并不陌生,可我们大部分人熟悉的是他们作为改革派和政治家的一面,对作为文学家的他们,如果不是专门的研究者,真是知之不多。梁凤莲女士切入的正是以往研究的薄弱环节,因此,无论是就这个论题的学理阐发,还是耙梳典籍收集的史料,对近代文化史和文学史的研究都很有意义。
  这里暂举一例:在该书的下篇“诗歌大美之梦渐行渐散”一节中,作者写到1899年冬梁启超在东京恰逢日本新兵入伍,看见“满街红白之标帜相接”,最撼人心魄的,是入伍者自己题写的标语:“祈战死!”梁极为感慨:“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日本之诗歌无不言从军乐。”后来梁自书《从军乐》十二章,慷慨激昂,意气风发,“提倡尚武精神”。其末章曰:“从军乐,告国民,世界上,国并立,竞生存。献身护国谁无份?好男儿,莫退让,发愿做军人。从军乐,乐凯旋。华灯张彩胜结,国旗悬,国门十里欢迎宴。天自长,地自久,中国万斯年。”作者在这里分析了梁的《从军乐》与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边塞诗的渊源,指出了这种题材古今美学风貌的嬗变,慷慨激昂依然,但雄浑已变为简薄,悲壮也让位于乐观,原来只适宜一个人荡气回肠地吟咏的诗篇现在成了大合唱式的俗歌。仔细梳理这其中的变迁,作者让我们看到了时代与文化、文化与文学之间冲突与顺应的复杂关系,也看到了处于历史激流中的知识分子应对时世的自信与张皇。除了这些学理演绎让我们获得智力保健的愉悦之外,作者在文中引用的黄遵宪、梁启超、张之洞等人的“军歌”也让人大开眼界。以我的孤陋寡闻,这些资料以前是很少接触到的。仅仅就资料的耙梳和整理而言,这部煌煌20万言的著作是做得很扎实的。
  不过,在这里我们切不要把梁凤莲看成是一个只埋头书斋热衷考据不闻世事的冬烘先生,她是有一位有敏锐感觉的作家,同时也是颇具批判意识的公共知识分子,这就决定了她的书绝对不会是只求学理精深却无现实关怀的高头讲章。此书最吸引人的地方大概就在它的古为今用、以古察今。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所处的时代与我们今天何其相似乃尔!晚清和民初中国遭遇的文化环境几乎被复制到了现在,对那个时期的文化与文学现象的分析解读,对我们今天来说是难得的镜鉴与鞭策。
  这里也暂举一例:作者在谈到黄遵宪的诗歌时,认为黄由于曾经担任外交官的缘故,在诗中大量援引西洋制度和科技名词,造成一种新旧杂糅的奇特景象。如《今别离》是诗人在英国任参赞时的作品,他以乐府的形式歌咏西方现代化的盛况,诗中不时出现火车、轮船、照相等新词汇和东西半球昼夜相背驰等新知识。这种与时俱进的诗歌,当时赢得了很多人喝彩,也引发了模仿的狂潮。但钱钟书先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在《谈艺录》里说黄诗“伦气尚存,每成俗艳”,“尤其食洋不化,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行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政”。认为只有那些只通西学而不通国学却又雅好国粹,或者只通国学不通西学但又爱赶时髦的人,才会追捧黄诗。而钱先生评诗是不以“趋时实用”为标准的,甚至也不以“文学性”为标准,而是看其是否能“寄天人之玄感,申悲智之胜义”,即是否寄托了诗人对宇宙人生的玄妙感悟,申发了超越世俗,救赎灵魂的精微义理。
  梁凤莲对黄遵宪诗歌的评述以及对钱钟书先生论述的转述,让我们不由得想到了当代文坛,难免莞尔一笑。黄之传人当今众矣!文学创作上的食洋不化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达到高峰,于今稍有衰减,但文学理论和文化研究上的食洋不化方兴未艾。文学创作上的例子就不举了,在所谓先锋文学中俯拾皆是;文化和文学研究方面,正好手头有一妙例,援以共赏:《文学自由谈》2008年第3期有一篇《近乎病态的炫技》的文章,解析了上海某文化批评家的一篇千字短文,特别标出了其中堆砌的大量新奇名词:“词语消费”的文化狂欢……录音带激活互联网的反讽机制……制造出大量的戏仿作品……构成了新的深度消费模式……获取文化解构的快感……展露了官场权力学的通用逻辑……正是权威主义美学的象征……整个诉讼演成一出准官场的马拉松戏剧……也暗示着国家主义的全球化解构浪潮……官场的玻璃化效应,以及公众权力的奇特泛化……真是让人头昏脑涨,目不暇接,正如该文作者所说:“读他的文章,很难看到分析,看到逻辑的说理,看到由此及彼的演绎过程。当你耐心地剥离了语言的华表之后,只看到一片班驳零乱的意义碎片。”
  这种对西学的生搬硬套、生吞活剥已经蔚然成风,很多时候我们读新潮作家和新潮理论家的大作,经常会惶然不知自己身居何处,已经说惯汉语的舌头总会打结,那些劈头盖脑抡过来的新名词洋概念把你彻底砸懵了,让你如坠五里雾中。可是我们还是想说,这样的伎俩是唬不了人的,当年钱钟书先生就看轻了黄遵宪,今天梁凤莲把这段文坛公案翻出来,让我们在历史的镜鉴中更有勇气看轻那些洋名词洋技巧的搬运工。
  一本好书自然是情理贯通、文脉相连的有机整体,从中挑出若干片段来推论和评述全篇,即使这些片段是最精彩的,也难免有以偏概全的缺憾;如果加上笔者的愚顿和浅陋,对原作的理解更可能离题万里。好在梁凤莲的著作是很吸引人的,这虽是一篇博士后研究论文,但由于作者出身于作家的缘故,语言富有诗意,论述包含情感,是典型的才子型书写,有兴趣者不妨一读,肯定收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