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性、心灵与诗歌

作者:莫雅平




  中国诗坛,好像缺乏的恰恰是诗意。请看热闹非凡的诗坛舌战:作家韩寒鄙视“下半身”(诗歌流派),斥诗人沈浩波为流氓,说他“用他的诗歌来说明了男诗人基本都是流氓这个古今一样的定理”,并进而质疑:“现代诗和诗人怎么还存在?”沈浩波十分激动,反唇相讥:“哪个男人不想女人不想性?韩寒他装什么处男?”网上的对骂,排山倒海,气势胜钱塘之潮,非拙笔所能穷也。
  韩寒斥沈浩波为流氓,或许有些偏激,因为我看过沈没有“流氓色彩”的文字,再说,写作和做人毕竟不是一回事。韩寒的“男诗人基本都是流氓”的论断,叫不少男性写诗者反感,因为其中很多人是虔诚的写诗者,所写的诗比沈浩波的好得多,他们认为韩寒将沈浩波视为男诗人的代表,非常以偏概全,就好像看到一头骡子就以为是马,而且以为全天下所有的马都是那个样。韩寒的表述方式,让不少人觉得他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客观地看,韩寒并不是在毫无理性地谩骂。“男诗人基本都是流氓”中的“基本”,说明他并不是全盘否定,应该说这是他或多或少的理性所在。读读他抨击的沈氏作品《一把好乳》和《女诗人》,便可看出他对沈氏作品是有感性认识和理性判断的。我仔细看了韩的文章,发现他矛头所指的“现代诗”,其实是有所特指的,主要是指以“下半身”为代表的所谓“现代派”,因为他问的是“现代诗”而不是“诗歌”为什么还存在。在“支持×××,保卫现代诗歌”的诗歌朗诵会上,某先生一脱惊人,简直是佐证了韩寒的论断。
  韩寒的对诗坛现状的抨击,至少说对了一半,因为他击中了某些诗人所表现的肤浅、鄙俗的写作习气。虽然他诗歌视野有限,得出的结论有以偏概全之嫌,虽然他那种“我不玩你们了(指诗人)”的口气有点孩子气的妄自尊大,但是和他计较这些小节没有意义,甚至同样孩子气。对韩寒的言论,我觉得诗人们应该表示感激,因为当今中国诗坛缺乏批评氛围,他的抨击无异于一声警醒的棒喝。西洋谚语曰:“你的敌人是你最好的朋友。”即便是反感韩寒的人,都有必要从这句谚语中吸收点古老的智慧。
  比情绪化的争吵更有意义的,是借剖析被韩寒抨击的“流氓诗”,思考点有关诗歌的问题,想想诗歌最本质的特征是什么?诗歌与生活的关系是什么?诗歌是否应该有禁区?等等。限于篇幅,本文只想通过对《一把好乳》略作剖析,展示一下以上问题的答案的某些方面。至于《女诗人》,尽管分析它更便于说明我的观点,但由于其措辞之“粗”可能导致反感,故不再论述。请看《一把好乳》:
  她一上车/我就盯住她了/胸脯高耸/屁股隆起/真是让人/垂涎欲滴/我盯住她的胸/死死盯住/那鼓胀的/胸啊/我要能把它看穿就好了/她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了/将身边的小女儿/一把抱到胸前/正好挡住我的/视线/嗨,我说女人/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收回目光/我仍然死死盯着/这回盯住的/是她女儿/那张俏俏的小脸/嗨,我说女人/别看你的女儿/现在一脸天真无邪/长大之后/肯定也是/一把好乳
  这些文字呈现的画面是:一个男人以色迷迷的目光骚扰一个母亲,当对方被动自卫时,又把矛头指向了她年幼的女儿。一般读者的第一印象是:看到了一个色情狂、一个可耻的流氓的嘴脸。韩寒即使只是基于一般读者的感觉而斥责沈浩波,也绝非没有道理,相反,他的斥责还很有群众基础。
  读书更多的读者,熟悉“文以载道”、“诗言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等为文的古训。看了沈的这个东西,他们会质问:这些分行文字的“道”在哪里?难道作者的志向,是侵犯一对母女吗?难道在作者心中,就没有任何神圣的价值,连“母亲”、“儿童”这些语汇对他都是一钱不值吗?沈以《一把好乳》为题,让人觉得他认同了色情狂的立场,结果他本人被视为品性不良的人,这怎么能怪读者呢?
  更加专业的读者会指出《好乳》更多的缺陷。比如,它仅停留在“感觉”的层面,其“感觉”是肤浅的、狭隘的。女人丰满的乳房很撩人,这种感觉连十几岁的未成年人都会有。沈浩波作为成年人,竟回车那么多次,用如此多的分行文字说明这一点,难免会让人觉得肤浅。另外,《好乳》缺乏深切的人生“感悟”。它告诉我们的只是一个常识:小女孩会长成乳房丰满的大女人。把常识当诗歌灵感形之于诗,难免会叫热爱诗歌的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诗歌的虔诚追求者们认为,诗歌应该达到美与真,达到智慧与自由,或者说,诗歌要有意境之美、音韵之美,要有洞见与智慧的闪光,要有供想象飞翔的诗意空间,要有为心灵超升提供动力的自由精神,等等。这些其实就是多数人或多或少认可的诗歌的本质特征。可惜在《好乳》里这些特征都缺席,因此很多人说《好乳》根本不是诗,也因为这点,很多人甚至认为韩寒批判诗歌找错了对象。
  好的诗歌源于却又高于生活。而要实现对生活的超越,就必须有对生活的观察、思考与感悟,前二者是第三者的基础。当前中国诗坛的缺陷之一就是:很多的诗歌缺乏的正是感悟。感悟靠的是什么呢?我认为靠的是“心灵的洞见”。可惜现在用“心”写诗的人太少。前不久有写诗软件问世,那可能是一种商业行为,但我觉得更像另一种文学批评:它好像在暗示或嘲讽诗歌创作是不需要心灵参与的,因为目前中国很多诗的创作,好像并没有心灵的深度参与。假如我们还有点尊严,让我们用高品质的作品证明人心比机器更高明吧。
  关于诗歌是否应该有禁区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老子说:“大道不遗矢溺。”就是说,连屎尿中都有人生的大道。以《恶之花》闻名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看法与此类似。诗歌的自由精神,也决定了诗歌不应该有禁区。在文学领域,常见的禁区之一就是:性。古今中外曾有过很多图书因性遭禁的例子。其实,一个人写什么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他写得怎么样,达到了什么境界。
  同样是写性,做好了能创造艺术境界。做不好呢,则只是完成了一种写字行为。“行为”和“行为艺术”是有质的区别的。我见过的行为艺术之一是:一个人用白布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四处乱走。这种做法有一种创意,阐释了人性所受的束缚,所以属于“行为艺术”。而有的人在观众的起哄声中扒掉内裤,既无创意,又没有表达任何感悟,所以仅仅是一种“行为”。一个涉及性的作品,如能表现作者对性的发现与感悟,它很可能成为性艺术品。而假如只是简单地描摹性行为,那就只是单纯完成了一种无数人都能做到的行为。
  发现、感悟与创新,在诗歌创作中是及其重要的。法国小说家西蒙在其《弗兰德公路》中写性,把女性生殖器写成一只竖着的眼睛,把男性生殖器比作身上长出的树,或者是在黑暗中寻找归宿的鱼。他为读者创造了一个奇特的想象空间,唤起了读者心中原始的生命柔情。他写的是小说,读起来却像诗歌。与此相反,沈浩波的《好乳》尽管有诗的外在形式,由于它停留在感觉层面,没有深切的感悟,更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发现与创新,人们照样说它不是诗。
  以诗写性本不是坏事。令人不解的是,有些人动不动就来性器官名词,来粗口,仿佛不那样就不豪迈似的。其实,不骂娘不写性器官照样可以很豪迈,智利诗人聂鲁达足以为证。关于使用老百姓所谓的“脏词”,有些人常引用金斯伯格为辩。词语本无脏与洁之分,关键在是否使用得当。金斯伯格的确写过:“世界神圣!灵魂神圣!肌肤神圣!鼻子神圣!舌头和鸡巴还有手还有屁股眼儿皆神圣!”但是他的聚焦点绝不仅仅是性,更不是性行为。他表现的是他那一代人的深层痛苦,是当时美国人精神沦丧的写照,《嚎叫》的第一句足以为证:“我看到我这一代最优秀的心灵正被疯狂毁灭……”博大的诗歌需要博大的胸怀。
  我喜爱的美国诗人惠特曼也写过性,事实上他是使用“粗词”、“脏词”的先驱者之一,但是他的心灵聚焦点远远超出了性的范围。他不直接写性器官和性行为,可是性在他的笔下,表现得那么庄严、豪迈而又美丽。我想引用他的《一个女人在等我》的三四句来作为本文的结尾,因为我觉得它可以回答关于诗歌的很多问题:
  通过你们(指女人)我让体内被禁锢的河流一泻千里,
  在你们体内我珍藏了未来一千年的时间,
  在你们身上我种植了我和美国最亲爱的儿女,
  我注入你们体内的生命之水将长成奔放而健壮的姑娘、新的艺术家、音乐家和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