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古时散文今时语

作者:魏得胜




  有一部古典散文集,一直为我所钟情,即康熙年间面世的《古文观止》。全书仅十三万多字,便囊括了自先秦至明末的222篇散文,我们不仅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历代散文发展的轮廓,还可以借此看到散文中的中国史走向。这一特质,没于近代,可谓是散文创作的悲哀。在网络盛行的今天,去谈论《古文观止》,似乎不合时宜。但当我们走进去之后才发现,书里的那些人和事,其实就在我们身边。这就是古代散文的魅力所在,充满了文字的韧性和穿透力。
  
  做秀
  
  《古文观止》中虽有散文二百多篇,但我之偏好,也只有十多篇,《齐桓下拜受胙》便是其一,该故事的简洁和生动,堪称无出其右。话说这一天,齐桓公做为封国领导人之一,正在河南兰考县(古称葵丘)参加八国峰会,中央首脑周襄王知道后,便派官员去给齐桓公送祭肉。需要解释的是,天子赐祭肉给异姓,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待遇。这至少说明两点:一、齐桓公的霸主地位,连天子都不怀疑;二、周王室对于各封国而言,已形同虚设。在此态势下,齐桓公仍借八国峰会的舞台,大大地做了一回秀。
  前来送祭肉的官员对齐桓公说:“天子在文王、武王庙里举行祭奠仪式,知道您在这里开会,便派我来给您送祭肉。天子指示,你已是七十高龄的人了,又有功于王室,加赐一等,就不要下拜了。”齐桓公说:“那可不成,天子的威严近在咫尺,我怎敢妄自尊大而不下拜呢?”齐桓公做秀的动作,原文仅用四个字加以概括:“下,拜;登,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下至阶下,鞠躬拜谢;然后再拾阶而上,恭恭敬敬地接受祭肉。今人每每会说,政治人物爱做秀,其实自古至今,莫不如此。沙叶新曾警曰:“越是重要的舞台越多表演,越是显赫的人物越会做戏,观众们,别上当!”这倒是一语中的。
  
  隐士
  
  《古文观止》所涉隐士,非止一人,如许由、巢父、伯夷、叔齐、介子推、颜 、陶渊明、严子陵等等。说起来,前两位已是远古的隐士了,传说唐尧命许由做九州之一的长官,许由听了,赶紧到河边去洗自己的耳朵,是以清污。后来,巢父到河边饮牛,听说许由曾在此洗耳,怕他的牛喝了此水臭了嘴,便跑到上游去饮牛。好家伙,这哪儿是隐士,简直就是傲视权贵、粪土王侯的斗士嘛。
  后来的隐士,有压倒巢父、胜过许由的志趣,但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世人都认为春秋时的介子推是个隐士,他曾经跟随晋文公重耳(春秋五霸之一)流亡十九年,当重耳还国为君时,随从皆争功求禄,惟介子推隐于绵山而死。这有苦同当、有福不享为个啥?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介子推因此而闻名于世,传统的寒食节,就是纪念他的。而跟着重耳享荣华富贵的那些人,日后没有一个是青史垂册的。我们说,介子推这也叫有所为吧。
  
  报答
  
  晋、楚战后,两国交换战俘。楚王在送晋国大夫知 回国时,二人有段对话,简略如下:
  楚王:你恨我吗?
  知 :我无才,不恨谁。
  楚王:你感谢我吗?
  知 :不。两国事,不由人。
  楚王:你如何报答我?
  知 :效祖国,无二心。
  楚王认为这是知 对自己最好的报答,是以隆重礼节,将其送回晋国。
  《醒世姻缘传》中,有个官宦子弟叫晁源,他因事准备贿赂监狱长,东西都准备好了,可到了酒席上,却没拿出来。下人问其缘由,晁源回答说:“不好当面亵渎他。”推及开来,知 对楚王所说,实在是一种尊重之情,也就是看得起楚王的意思。对知 的话,楚王心领神会,才以尊重对尊重。假如知 对楚王来个当面亵渎(也就是阿谀奉承),也就没有《楚归晋知 》的史话了。
  知 与楚王之所为,其实就是一种人格自卫,前者用真话自卫;后者用欣赏真话自卫。而今天的人,早已丧失了这种人格自卫能力,你不当面亵渎他、乃至你对他亵渎得不到位,他都不高兴。自尊自重的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就太难了。
  
  纳谏
  
  劝谏、纳谏的故事,多见于王制时代和帝制时代,《邹忌讽齐王纳谏》讲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一天早晨,齐国的帅哥型总理邹忌穿戴整齐,先后问他的妻妾、客人同一个问题:“我与城北的徐公比,谁最帅?”答案是一致的,他最帅。中午的时候,老帅哥徐公来了,邹总理一看,己不如徐,便醒悟道:妻妾偏爱我,是因为怕我;客人恭维我,是因要求我。到了朝会上,邹忌便把这道理告诉了齐威王。意思是说,大王啊,看来你也被蒙蔽的太久太深了。
  齐威王也是好样的,闻之足戒,下令官吏百姓:凡当面指摘本王过错的,可获头等奖;上书劝谏本王的,可获二等奖;在公共场所议论本王过错的,只要传到我耳里,可获三等奖。此令一下,宫廷内外的指摘、谏书,可谓门庭若市;几个月后,便门可罗雀了。燕、赵、韩、魏等国的国君闻之,无不前来朝见进贡,此谓修明内政而战胜敌国的最好个案。
  但我要说,这只是基于一个王的个人德行,叫做一好俱好,一坏皆坏。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帝王,多如牛毛,而能够纳谏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这就是说,中国数千年的政治史,绝大多数都是在一坏皆坏的过程中走过来的。我们说专制之坏,大概就坏在这些方面了。
  
  品格
  
  在战国时代,知识分子是最活跃的一个社会阶层,趣闻也最多。《颜 说齐王》中有这样一个记载,高高在上的齐宣王召见高级知识分子颜 ,一见面就说:“颜 ,你过来。”颜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说:“齐王,你过来。”在场的人皆为之惊愕,纷纷指摘颜 有失君臣之道。颜 解释说:“我主动向前,是贪慕权贵;王主动向前,是礼贤下士。与其让我落个贪慕权贵的恶名,不如让大王得个礼贤下士的美名。”他还引经据典,说从前秦国攻打齐国,下了一道命令:胆敢在柳下惠坟墓以近(五十步)打柴者,处死;得齐王头颅者,封侯赏金。颜 据此得一结论:王不如士。齐宣王叹道:“颜先生,我算是服了你了,那就请你收我做徒弟吧。咱们同朝共事,少不了你一家的荣华富贵。”颜 拒之,归隐去了。
  颜 错过了享荣华富贵的机会,但却保住了独立于权贵之外的自由品格。这正像后来的法国思想家卢梭,国王因感动于他的歌剧《乡村卜师》,决定赐给他一份年金,这对于当时居无定所、靠抄乐谱为生的卢梭来说,可谓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卢梭拒绝了,理由是,“有了年金,真理完蛋了,自由也完蛋了,勇气也完蛋了。从此以后怎么还能谈独立和淡泊呢?一接受这笔年金,我就只得阿谀奉承,或者噤若寒蝉了”。(《忏悔录》)卢梭视人格的独立为生命,因此,他宁肯过穷日子,也决不被权贵招安。这与颜 的精神追求,如出一辙。
  
  天道
  
  司马迁在《伯夷列传》里,明写伯夷,实驳孔子。孔子说,伯夷、叔齐兄弟二人不记仇,因此对人的怨恨情绪就很少。司马迁则认为,这哥俩还是有些怨恨情绪的。比方说,他们拒不接受君位,却跑到姬昌那里找饭吃。到了才发现,姬昌已死,其子姬发率领诸侯军队,去讨伐中央首脑殷纣。伯夷、叔齐以仁孝为题目,大加阻拦,说你爹死了还没安葬,就要动干戈,这孝吗?做臣的去刺杀中央领导,这仁吗?然姬发还是灭殷建周,天下归顺,惟伯夷、叔齐兄弟俩“义不食周粟”,跑到寿阳山上饿死了。
  孔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说,老天是很公平的,它常常善待那些好人。司马迁不以为然,举伯夷、叔齐、颜回为例,说他们都是道德的模范,然而,前两位饿死,后一位却天天饿肚子。又举盗跖为例,说这个魔鬼,凶恶残暴,杀人如麻,炙人心肝,无恶不作,可居然寿终正寝。今人也常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不知这理论可否来自司马迁那里,抑或就是历史实践。总之,孔子的上述理论,让主流社会的期望,多少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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