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自传与怀念的道理

作者:李建军




  却说,读了一位老作家的自传……去年冬,一个与路遥过从甚密的人,写了一篇怀忘……
  我们的“自传”写作的境界和“怀念”死者的能力之所以如此低下,之所以如此令人失望……
  ·作 者·
  我喜欢读传记。太史公的《史记》、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君王传》、包斯威尔的《约翰逊传》、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罗曼·罗兰的《巨人三传》、莫德的《托尔斯泰传》、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和《罗素自传》,都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品。百无聊赖之时,读读传记,辄有躁思顿清、烦襟尽涤之快,感觉与读美妙的小说一样好。
  传记之产生,源于人类渴望光荣和不朽的精神禀赋和心理需求,但也与人类强化记忆、传递经验的社会需求有关。人们之写传记,很大程度上,是想通过真实的记录和深刻的反思,将过去的灾难和教训,转化为今天的镜鉴和经验,用太史公的话说,就是“述往事,思来者”。杨宪益的《漏船载酒忆当年》、韦君宜的《思痛录》以及章诒和、高尔泰、邵燕祥等人的具有传记色彩的散文作品,之所以引起强烈反响和广泛好评,究其原因,盖在于它们包含着庄严的责任意识,在于它们写得真实和深刻,给读者提供了认识那个特殊时代的重要启示。
  在所有的传记形式中,自传也许是最难写的。写自传意味着与自我拉开距离,把自己当做一个他者,进行冷静的审视和无情的剖析。然而,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由于宗教和文化方面的原因,西方人普遍具有罪感意识和反省精神,所以,他们的自传便多有自我批判的《忏悔录》。中国人好面子,爱虚荣,有耻感,无罪感,怯于责人,羞于责己,职是之故,在中国,有勇气说真话的自传,就难得一见。
  却说,最近受好奇心驱使,读了一位老作家的自传。显然,此人是颇有些经历和故事的,所以,我很想看看他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和文学,有着怎样的困惑和思考,能提供多少有价值的判断。然而,读完全书,套用陕西艺人孙存蝶独角戏里的一句台词来说,我是——不但失望,而且失望。唉!他老人家实在太自恋了,自恋得让人替他难为情。他把已经失效的“三突出”创作原则,起死回生地用到了自传写作上,只不过他的“三突出”似乎是这样的:在所有人物中,要突出自己;在所有英雄人物中,要突出自己;即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仍然要突出自己。他把自己写得像佛一样,却把别人写得像魔一样。尤其令人心寒的是,对一位已经客死他乡的作家,他的无情简直到了伍子胥掘坟鞭尸的程度了。我以为这是很不理性,也很不公平的。一个文学老人,是不应该这样写自传的。我们固然无权要求他也写《忏悔录》,不能勉强他像赫尔岑那样无所畏惧地写出一部《往事与随想》,但是,我们有权要求他多一点“费厄泼赖”的绅士精神,应该公正、宽厚地对待他人,尤其要体恤和同情那些含悲衔冤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死者已矣,长眠不起,欺侮这样一个与我们幽明永隔的人,这,这,这算什么能耐?中国古人不杀二毛,不追穷寇,不击未济,——难道对自己昔日的同志和朋友,我们连这样的胸怀和气度都没有了吗?
  一部完整而客观的自传,要求作者要有比较冷静和理性的写作态度,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如此说来,写自传是最适合老年人做的事情。人到老年,曾经沧海,便有可能进入一种心志淡泊,宠辱不惊,气定神闲,百鬼莫侵的境界。老年意味着彻底的成熟和平静,意味着对世事人情的洞明和练达,正像叔本华所说的那样:“只有到了老年,一个人年轻时获取的知识才能得以深化;他曾经获得的观念才能被解释得详尽;他以为他早在儿时就已明白的事此时才能被真正理解。”(《叔本华论说文集》)在叔本华看来,青年时代并非人生中最幸福的年华,因为,只有到了老年,“一个人才终于摆脱了那无时无刻不在侵扰他的动物式的激情”。(同前)
  在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年人看来,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应该以平常心待之。一个心智正常的老年人,通常是谦虚的,有自知之明的。蒙田说:“别的作者都着意谈论自己,他们认为这一题材丰富而且有价值,可我却相反,我觉得自己非常贫乏浅薄,因此我不允许本人卖弄自己。”(《蒙田随笔》)这才是对自我认知的智慧的态度。我以为,只有到了这种谦光自抑的境界,一个人才可以开始写自传,才可能在自传里把自己和别人都写得近乎真实,而不是相反。
  《罗素自传》无疑可以被当做自传写作的典范。罗素不是把“自传”变成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是努力通过自己的所闻所见所思,记录那些重要的问题和事件,介绍值得关注的人物和有价值的思想,最终把自传写成了包含着个人“偏见”的一部“可容性”(compossibility)的文本。有趣与令人愉悦是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的共同品质,而罗素的自传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他选择了一种充满智慧和人情味的叙述风度。他从不把别人当做踏脚石,以衬托自己的伟大。在他的笔下,没有对于他人哪怕一丝一毫的羞辱和诋毁。他试图理解别人,而不是简单地嘲笑。例如,他写到了哲学家怀特海。他与这位大师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们有过学术研究上的合作,但是,“在哲学方面,我和他意见不同,因此不能再同他合作进行研究。他去美国以后,自然我也就很少见到他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完全不赞成我的和平主义者的立场,我们就开始分道扬镳了。在这个问题上,他比我更能容忍我们的分歧,这种分歧使得我们的友谊逐渐冷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错而不是他的错。”(《罗素自传》,第一卷)令人尊敬的是,罗素绝不因这种“分歧”和“冷淡”而诋毁对方,相反,他怀着理性而深刻的情感,高度评价为人师表的怀特海:“怀特海作为一位教师,是十分完美的……他会启发学生自身的最佳能力。他从不压制或讽刺他们,也不显得高高在上,或者表现出任何低劣教师常常表现出来的态度。我相信所有与他接触的有为青年,就像我对他一样,对他产生一种真诚而持久的情感。”(同前)罗素不是一个古板的清教徒,所以,他不拒绝世俗意义上的快乐和幸福,不故意遮掩自己面对成就和赞美的荣耀感,但是,他又能用一种幽默的有教养的精神进行自我反省:“以授予勋章肇始并以获得诺贝尔奖告终的1950年,似乎标志着我的声望达到了顶点。我真的开始感到有点不安,担心这可能意味着盲目正统观念的开始产生。我一向认为没有一个人能够不邪恶而成为有名望的人,但我的道德感却非常迟钝,以至我看不出自己有什么罪过。”(《罗素自传》,第三卷)阅读这样的文字,有助于人们变得更有理性,也更有力量:罗素教会我们如何克服对黑夜的恐惧,帮助我们走出尘土弥漫的广袤沙漠,使我们的内心充满“信仰晨光”的激情。
  人们写关于自己的自传,也写关于别人的怀念文章。怀念同乎哀吊。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第十三》中说:“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伤,而辞穷乎爱惜。……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可见,怀念是怀着悲悼的心情,念想逝者的嘉言懿行,感谢他的种种恩德,而不是审判一个人,更不是羞辱一个人。如果想质疑和批判一个人,我们有更好的方式,那就是文学批评,即通过对文本和其它事实材料的分析,来认识一个作家,来评价他的作品。
  如果说,在“自传”写作上,需要警惕的是自恋,那么,在“怀念”他人的时候需要克服的则是冷漠,因为,无论是自恋的坏习惯,还是对别人的冷漠态度,都会使包括作者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成为被羞辱的受害者。刘勰说:“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文心雕龙·史传第十六》)写作带给人的荣耀和伤害,可谓大矣,舞文弄墨者,岂可以轻心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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