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底层作家,你们还好吗?

作者:冉隆中




  在晋宁县,在禄劝县,在富民县,我连跑数天,居然没找到一个在册作家——无论是云南省的,还是昆明市的作家协会组织成员。在昆明这些近郊县,各级作家协会组织差不多已经全部失守。晋宁,现在的对外广告词是:古滇文化的发祥地。确实,在晋宁石寨山,曾经发掘出著名的“滇王之印”,这枚金印见证过古滇国一段灿烂而离奇的历史。打造过那些美伦美奂的青铜器的古滇人,他们后来消失在历史的哪一面屏风背后了呢?这里还是郑和故里。郑和,在穿行马六甲风浪时,依然不忘吟诗作赋,而郑和的后人们,却基本与文学无缘了。禄劝,我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就是为这里一位土生土长的作者开作品讨论会而来。会场设在武定狮子山顶,据说那是建文皇帝削发为僧的地方。当时山上庙宇灰暗,门庭冷清,远不是今天这样气宇轩昂,游人如织。到达山顶,突遇暴雪。被讨论的对象上不来,几个评论家在山上饥寒交迫,却依然饶有兴致,映雪读诗,秉烛论文。二十多年过去,这里怎么就再找不到可以谈谈文学的一位同道了呢?富民县倒是提供了一位云南省作家协会在册会员的名字:曾建文。我告诉他们,我和曾作家经常见面,而且,还与写作有关——他来维修我们写作使用的电脑。曾建文在昆明开了一间电脑维修公司,很多文人从“换笔”到电脑升级换代,都喜欢找他。他自己却早已经搁笔。他对我说,其实电脑远比文学易学好弄。“你看我退休之年才自学电脑,如今也可以借此谋生。而文学,我投入了一辈子精力,成绩为零。”但文学依然是他挥之不去的梦。再过些时候,他想把电脑维修公司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回去开一间茶室,以文会友,读书度日。写作,只能是他一个梦想,埋在心头了。
  安宁,属于昆明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这里因温泉而闻名。云南重要企业昆明钢铁公司也在这里。水之柔,钢之硬,应该是最能激活文学的地方。当我到达这里,与这里的一群文人聚会时,他们反映最强烈的是:文联迟迟不能成立,文人没有自己的家。当地官员向我解释,不是不成立,而是难成立。事实是,当初成立文联的文件都下发了,却被叫停。原因是:文联的级别和编制未被上级组织部门核定。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在体制之内,一个组织如果无级别无编制,就必然无待遇无经费无平台(权利)。要人无人要钱无钱,岂不形同虚设?所以,安宁市坚持文联相应关系核定到位,是惟一正确的别无选择。类似的问题,我在嵩明县、石林县、晋宁县……几乎所有尚未成立文联的县都碰到过。说来奇怪,在昆明,多数县区,迄今都未设立文联(14个县区,目前仅4个县区有文联机构)。已有县区文联,多数是在区划调整时从别的地区带过来的。带过来的文联下属协会会员,很多至今却未能与昆明对应协会衔接,连档案归置何地也不知所踪。这就是当今文联、文人、文坛的冷淡现实。文联在持续过热的经济社会中位置冷辟,大文人对小文人也常常是冷脸相向。对于那些尚未入“坛”的底层初学者,更是早已无人过问。回想起1950年代云南走出的大批农民作家、战士作家,如果他们的文学成长环境遭遇的是今天,结果可想而知。当下文坛,普遍性阴冷。都说文坛被边缘化,其实,首先是自己把自己边缘化了。如此文坛,就算给你中心,你坐得稳吗?
  在云南很多市、县文联,我见到另一种情形:主席官员化。官员做文联主席好,还是作家做文联主席好,最近又成为一个问题而受到热议。其实应该不是问题。如果一个官员热爱文学事业,又有为作家服务的热情,官员做文联主席有什么不好?体制之下的文联本来就设有一级官职,为什么不可以让官员来担任呢?但是相当多的地方,却把文联当作某些官员告老前的最后一个驿站,让那些即将踩线的官员在文联软着陆。于是,经常见到这类文联官员在谢幕前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忙着去借鉴世界各国的先进文化,近看日韩,远走欧美,以惊人的毅力,决心学贯中西。如果不是因为听说非洲有爱滋泛滥,我想,他们一定敢于去学习非洲先进文化,用以武装我们落后的文联和文化事业。当然我也看到有一些官员,从无可奈何做文联主席开始,到很快调整心态进入角色,还真爱上了某种文化样式。由此入手,也就逐渐懂得尊重文化和欣赏文化,尊重文人和欣赏文人。那里的底层作家,也就可以稍稍扬眉吐气一些。
  底层作家的困境,既来自外部,也来自自身。有的问题是与生俱来的,即所谓“前定”。比如,文人最麻烦的地方,就是有个性。越是觉得有才,就可能越有个性。2007年的流行语“太有才了”,在文人这里也可以读着是:太有个性了。个性既是衡量文学艺术质量高下的重要指标,也是妨碍底层文人生存的绊脚石。所谓恃才傲物,所谓怀才不遇,所谓自视清高,这些词,都与文人有关。哪怕文人已经很落魄,已经很底层,个性依然是个性,毛病永远是毛病,改也难。个性不改而依然得到青睐的,有,比如唐代的李白。但是李白可以在宫廷佯装醉酒让高力士为之脱靴,恐怕早已经不能算底层诗人。今天的诗人,也有聪明者,虽不及李白,但是却能自由地游走在作协和民间,以民间立场批判现实,又不失个性地将文学奖项收入囊中。这其中,不知是作协要放低身段以显其宽厚博大呢,还是诗人光芒已经让谁也无法阻挡。当然这都是孤例,别人想学恐怕也难。更多的底层文人,就只能在个性的尊严和饭碗的严峻间顾此失彼。坊间就大有这样的例子。
  其实这样的情况早已经在昆明另一位女作家身上出现。她叫汤萍,新闻专业出身的她,以前也在报社任职。但她更喜欢的工作却是用全部身心投入文学写作。她希望自己成为真正意义的职业作家。报社这份工作,看似很适合作家,其实刚好相反。尤其是大行其道的市民类报纸。如果是记者,那么你可能永远采写的都是都市上空的悬浮物。如果是编辑,则永远不知道所栖居的城市真实的生活是什么——因为他们都在永无尽头的夜班中度日,对于城市的了解,他们看到的是记者收罗回来的那些悬浮物,因此他们比记者更隔膜。久而久之,他们也处在了悬置状态,身体则已经被抽空。我所在的城市,就有过一些曾经才华横溢的作家诗人,因为写作而潜伏进了某张报纸。若干年后,当他们脸色苍白地暴光在某个白天某个公共场合时,已经无人能记起他们曾经的诗人或者作家身份。汤萍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早早地选择放弃,离开报社,过上了让很多人佩服的写作人生活。后来证明,汤萍应该算成功者。如今她已经是云南范围内年龄最轻、出书最多、影响较大的写作者。她是昆明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云南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并且刚刚进过北京的鲁迅文学院第六期高研班。但就是这样一位功成名就者,她眼下最关心的却是:某一本书的稿费何时才能兑现,下一本书何时才能卖出可以接受的价钱(并非高稿酬)——这样一些俗事。因为汤萍除了要面对想象中的魔法城,她更要面对非常现实的按揭房。如果要汤萍重新选择,我想她还是会选择离开报社;如果要汤萍自主择业,我想她会选择进入某个文联——在这一点上,她与下岗工人李华,其实并无二致。另一点相似的情形是,她也还没找到进入文联的路径。
  当然,如果要跟云南诗人余地和小说家孙世祥相比,所有底层作家们又都是幸运的了。因为至少你还活着,而余地和孙世祥,如今他们在哪里?
  在我写作本文时,昆明诗人余地选择“不留余地”方式的离开,也就刚刚两个月。曾经的沸沸扬扬,很快早已经冷却。在一个严重失忆的时代,结局肯定如此——除非你又找到什么足可以让媒体“回锅”的猛料。余地是昆明的一位诗人,也曾经在昆明某报工作过。诗与都市“悬浮物”之间的抵触,我想,在余地那里肯定会更严重。但是我不能确定这就是余地选择离开的真正理由。因为如果这就可以成为理由,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有太多的理由去逃避苦难。惟一可以确定的只是:余地死了,我们活着。我想起无数个当代诗人之死——从闻捷,到骆一禾、海子、顾城,再到眼前的因死而闻名的余地,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曲线:同样是与现实的不妥协,诗人之死的社会政治意义呈下降趋势,正演变为某种纯个人事件。尤其对尚未登堂入室的底层诗人而言,坚硬之物的压迫,也会严重挤占他们的精神空间内存,以至于——突然“死机”!
  云南小说家孙世祥的离开是被动的。从他对“发拉村”众生相细致绵密的描绘来看,他应该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悲悯和眷顾的人。但是他却贫病而死,年仅32岁。而今,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六年多了。在最近两年,他又不断被人忆起。那是因为他的一本书:《神史》。这是一部在他去世后,靠家人帮助整理,靠家人卖屋才得以出版的长篇小说。我读《神史》,已是2007年春夏之交。此前,《神史》在京城已经有北大名教授著文隆重推荐,认为书写的是中国农民的精神史。随后获某民间奖。我读此书,是为推荐地方作品参加某个主流意识形态性质极强的奖项的评奖。书读一半,我已经知道,该作应该是不适合此奖的——因为他恰恰是采取非主流的书写,从精神上,到叙事方式上,甚至到文风上。主流书写至少要求作品应呈健朗明亮之色,而他的“发拉村”却是驳杂晦暗阴郁沉闷的。总之,《神史》的书写姿态,是底层的,民间的,接通地气的,但是它基本不“载道”,不“阳光”。而且,它晦涩的叙事方式,甚至根本不顾及读者的接受习惯。它却可能是一部帮助人们了解当下农村(尤其是滇东北农村)的优质文本。基于此,我极力主张推荐该作品。当然与事先预料的一样,它与该项大奖无缘,最终只是得到省内同样名目奖项的一个名分——或者,这也可以此告慰早已经与世长辞的作家,借以表达我们的敬意吧。
  其实,底层写作、底层叙事、甚至底层作家这些称谓,可能统统都是伪命题,有可能在若干年后被人解密:这不过是某些理论家和书商们联手之后又一次谋划眼球的策动。有人已经发问,那么多的底层,与之对应的逻辑关系是什么?难道还有“上层写作”、“上层叙事”或者“上层作家”之类的称谓吗?我当然无意参与这样的争论。2007年,为调查昆明地区文学现状,我游走于若干县、区、乡、镇,我见到了许多身在底层的作家,他们在接近于绝望中,还在坚持最后的可能已经是毫无意义的写作。“悲凉之气,遍被华林。”受他们的感染,我写出本文,用以记录我对底层文学风景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感。
  又到年关,在本文结束之际,我想问一声:底层作家,你们还好吗?
  2007年12月4日记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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