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律诗中牵出的情感线索

作者:韩石山




  不通韵律却偏爱附庸风雅,时不时的作几首打油体的歪诗,世上若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我要算一个。文章写得好的,看上眼的没几个,要是会作旧体诗,便佩服得五体投地,世上若有这样的蠢货,我也要算一个。或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怪癖吧,在我交往的朋友中,还真有几个像模像样的诗人,老一辈的首推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年岁相若的,就数寓真先生了。
  以寓真先生的职位,我是高攀不上的,放在北京或许不算什么,在鄙省政界,那就不可等闲视之了。两任省高级法院院长之后,又转任省人大副主任。好在他为官另有名讳,只有作诗为文,才是这个取了本名谐音的寓真先生。其格律之严谨,立意之高迈,相知者无不交口赞佩。
  最近,寓真先生新出了本《寓真律诗小集》(山西教育出版社),承蒙不弃,惠赠一册。八行笺墨字附信中且有言:“闲暇时翻翻,如有兴趣写一点批评当然是我最盼望的了。”他以为我是多么忙的人才说这个话。实际上我是个闲人,多的是“暇时”,有的是“兴趣”。
  寓真先生是官员也是诗人。这话或许该掉过来,那就成了,寓真先生是诗人也是官员。若不嫌拗口,我还要说,寓真先生是个忘情的官员,多情的诗人。忘情二字,可释为一心为公忘却私情,征诸他的诗句则有:“执法唯当秉大公”(《任职法院书怀》)。这是工作。工作之余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短志苦于充大理,馀才乐得做诗翁”(《秋感一》)。
  做诗翁也就罢了,何以还是个多情的诗人呢?
  感谢作者的编纂体例,将他作诗的经历,依时序分为六个时期,每个时期以一句诗概括,还原为俗语,约略说来是,大学时期,海南时期,长治时期,省高院时期,院长时期,晚近时期。循着这条线索,我们先看到的是诗人求学的道路,历练的经过,仕宦的途程,有艰辛,有屈辱,更多的是辉煌,晚近掺杂了些许的苍凉。同时也看到作者理念的嬗递,情感的跌宕。除了浓郁的亲情之外,还有一种更为细腻,更为微妙,也更为浓郁的情感流溢其间。正是有了这种情感的滋润,使他的诗作在沉郁之外,多了一重纤细的妩媚。
  且一一寻按。还得说一下,这种情感,乃是男女私情,面对的是一个诗人,我们既不可将之具象化,也不可将之虚幻化,只可说是一个亦幻亦真的人儿。为了叙述的方便,且称之为“兰”。
  与兰的初识,当是“文革”中大串联回北京的路上。想来该是北京某院校的一位女生,一路同行,到北京要分手了,赋诗相赠,名曰《赠别》:
  征途结识情怀近,时局慨谈言语诚。
  蕙性兰心容自雅,风鬟雾鬓志方英。
  半园冷月但忧国,一路凄霜同赴京。
  忽见飘零黄叶乱,聊吟七律送君行。
  考其时序,当在1967年秋天。诗中写了兰的品貌:性情像蕙草似的贤惠,心志像兰花似的高洁,似风又似雾的鬓鬟间,清秀文雅的脸儿最是可人。到了第二年即1968年的夏天,五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诗人发配到海南岛,兰大概是内蒙人,要回到故乡。两人便一同游览长城作别。于是有了《八达岭留别》:
  春风出塞送芳菲,夏雨登关妆翠微。
  大漠烟云闻啸马,长城铁血化苔衣。
  燕山晓泪沾花露,粤海遐心带彩辉。
  公主琵琶莫幽怨,孤鸿更向远黎飞。
  公主琵琶,用的是王昭君的典故。真是难分难舍啊。至于何以在一大早就曾流泪,沾湿了花蕊摇落了露珠,就不必深究了。
  此后是数年的流寓与北调,虽有《为橡胶园知青友人作》等诗遣兴,更多的怕是悲苦与奔波,这期间与兰,该时有鸿雁传书。1975年,终于调回故乡,又是十年的苦苦历练,也一步一步地迈上仕途。此后的诗作,凡涉私情者,就隐晦了许多。毕竟旧情难忘,时不时的还是有所流露。像李商隐的《无题》均有难言的隐情一样,寓真先生的此类诗作,题名也多系时令或草木。且看《霜木》:
  秋色飞毫濡万木,浅雕浓染动思清。
  红橙黄紫浑如醉,笑喜吟愁皆振声。
  零落逃难更寄爱,翠华回忆倍钟情。
  且教寒箭稍容缓,我有诗篇正待成。
  稍作阐释该是,秋风起了,草木凋零,不由得又想起了北地的女友,串联路上我们相爱,多少年后回想年轻时的事儿,情义翻倍的增添,时令正在从南往北越来越冷,且等等我吧,让我将这首诗写完,赶在时令之前寄到你的身边。
  转眼到了1986年,诗人的仕途又上一新的台阶,荣调省城,进入高院。这是诗人壮志初酬春风得意的一个时期,一面勤劬公务,一面四处壮游,留下的多为豪情万丈之作。到了90年代后期,荣华尝尽,才体味到此中辛酸,不免旧情复萌,时有所作。像《暮行》中这样的句子:“烦于世事每求静,念及生涯转觉悲。欲写小诗怀旧友,幽芳远至沁肝脾。”最能见出这一心境。然而,这已不是主动的缅怀,多少有些被动的应合了。或许该说是一种狡狯,分明是人家先远远地送来了“幽芳”,你为了完美诗作的格调,才说正要写诗“怀旧友”。正是这种先期而至的思念之情,让诗人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写出的《莺啼》,情感就坦露多了
  万古莺啼皆此音,小诗悱恻似新吟。
  春闺犹为离人念,秋梦何堪旧雨侵。
  苦恋近情情更怯,相思成恨恨唯深。
  纵然惊断辽西梦,生死相知一寸心。
  据此推想,那位兰,该是个雅爱诗赋的女子。那远至的幽芳,乃是一首缠绵悱恻的小诗,写的是春闺之中,对离人的思念。《莺啼》中,诗人反用辽西梦的典故,不是莺啼惊醒了闺中之人,发出“不得到辽西”的喟叹,而是他的深情,惊断了人家的春闺之梦。此番旧情重叙,心火重燃,恰似当年,又胜似当年,此后写及思恋的诗就明显增多了。像《行吟》《倦吟》诸诗,均有倩影在焉。最可观的还是《山宿》。以诗人的身份,哪里会真正留宿在山野间的鸡毛小店,这里的宿处,推想该是位于北京西郊的中央党校。毕竟这一带是当年与兰的旧游之地,纵是置身于这样的翰林苑中,也免不了情动衷肠。且看:
  欲向青峰忘白头,风光无厌又重游。
  山间蕙兰有缘遇,世上知音不易求。
  寂寞心中情未死,流涛水底影长留。
  京郊夏夜初温静,雨作潇潇已似秋。
  注意,诗中又出现了“蕙兰”二字。同一时期,在此前后,有诗作《毕业卅年聚会》,料想这位兰女士该是参与了的。这一次的相见,两人的情感更为炽烈。第二年春天在京城,该有一次相会。这在《春雪又感》中说的极为真挚:
  甫待春风裁绿杨,复迎仙子散琼芳。
  晶莹图画好欣赏,污浊尘嚣皆掩藏。
  重写情笺投旧友,恰当靓女试新妆。
  景佳人丽疑梦幻,灵感倏来诗亦香。
  这样的艳诗,在诗人此前的所作中,难得一见。不是激情荡漾,焉得有此佳构?
  1998年至2002年,是诗人的第一任院长时期,这迟来的高位,已撩不起诗人多大的豪情,只能说是“秉公”而已。毕竟身居高位,总须谨言慎行才是。这一时期,忧生民之苦,叹执法之难的诗作多些,也是正常的。偶或流露的,也不过是《怀旧又题》中一些闪闪躲躲的句子。接下来就到了诗集中的最后一个时期,即2003年至今。这一时期,诗人再次出任院长,已是六十开外的老翁了。历经宦海风雨,多年伤时忧世,我们的诗人可说是意绪烦乱,身心俱疲,然而,国家不幸诗家幸,几十的勤苦吟哦,已浑然老杜一个。最能说明其诗风苍老的,该是仿老杜《秋兴八首》的《秋感八首》。也正是这一延续,让他看透了世态的炎凉,世人的嘴脸,加之这时他又从聂绀弩的诗作汲取了讽世的滋养,倏然之间,诗风丕变。比如“爱民非是空谈矣,秉宪岂能儿戏之”(《某中学早操遭遇车祸》),“友朋意气烟和酒,名士文章臭与酸;胡扯半天无屁用,屈尊一帽做微官”(《聚餐有记》),这样看似倔拗,实则痛快淋漓的句子,老杜是不会有的,他过去的诗中也不会有的。最能表述此一时期愤懑而又无奈心情的,该是《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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