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玩一玩逻辑

作者:陈 冲




  有个人叫加里宁,长期担任过苏联国家元首。我不知道现在那里的人们怎样评价他,但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很赞赏。他说:数学是思维的体操。
  他说的数学,跟现在学校里教的数学,不是一回事。现在学校里教的数学,目的在于把题做对,而把题做对的目的在于拿分。“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此之谓也。加里宁的数学,则是一种逻辑训练,而逻辑是保证思维正确的起码条件。虽然符合逻辑的思维不一定都正确,但不符合逻辑的思维肯定不正确。
  说“符合逻辑的思维不一定都正确”,是因为还有更“高级”的标准,比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过,在我们的生活实践当中,要在这个层面上认定一个思维“正确”,往往是件很麻烦的事,经常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让人不知道该听谁的。更何况生活是复杂的,有时“正确答案”并非只有一个。这时候就用得着逻辑了,起码它可以做减法。如果你发现某个说法不合逻辑,你就可以判定它“不正确”,别管它说得多么振振有词,听上去多有道理。如果你不满足于此,把游戏再往下玩一玩,通常还会有进一步的发现,比如它在逻辑上错在了哪儿,为什么挺聪明的人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等等。
  举个例子吧。前一阵,热播“大院戏”,记述早年某藉某藉巨商成功史的“赵家大院”、“钱家大院”、“孙府大院”、“李氏大院”,在荧屏上鱼贯而出接踵而至。“大院”们的成功之道何在?看了这些“大院戏”,明白了,人家靠的是“诚信”二字。然而古人说得好,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赵家靠诚信,钱家靠诚信,怎么孙府、李氏靠的也是诚信?就没有一家有那么一两项别家没有的绝活?何况还有一句老话,叫“事怕颠倒理怕翻”。反过来,那些遍布城镇乡村的油盐小店夫妻店,一开一辈子,原来多大还多大,发展不起来,就是因为不讲诚信?这就不合逻辑了。再从经济学上看,有道是“市场经济就是诚信经济”。市场规范不规范,就看它是否具有有效的规则和机制,使讲诚信的商家获益,不讲诚信的商家受损,从而确保消费者的权益。那么问题就出来了:“大院”们辉煌的时代,最多只有市场经济的“萌芽”,根本谈不上规范的市场,它又怎么能确保诚信成为成功之道——而且还是“大成功”之道呢?我们都知道,这些“大院”们后来都衰落了。按逻辑推导,那衰落的原因,应该是后辈悖离了先辈的成功之道,不讲诚信了。可是,所有的“大院戏”全都是只讲成功不讲衰落。这又是为什么?把因诚信而成功,和因不诚信而衰落全讲出来,不是更能展示诚信的重要性吗?那么,合乎逻辑的推导,就是这些“大院”们的衰落另有原因。果然,不久就看到一个资料,说某籍巨商们的辉煌期都在清末,到民初便集体地迅速地衰落,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们的发迹靠的是与官府、朝廷的交往;由于这种交往太深,清朝一亡,立刻没戏。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在实际上是不是真的,但我立刻觉得它在逻辑上是成立的。这样一来,此类“大院戏”的“现实意义”立刻变得容易理解了。把一百多年前靠官商勾结发迹的“大院”们,说成是因诚信取胜,对应于今天的“大款”们,那意思一目了然。
  我承认,这样的逻辑推导有点儿累人,不像打麻将那么好玩。话说回来,既然玩的是体操,出点汗也难免。我还得承认,上面举的这个例子,其实还沾点儿讨巧。这篇文章,是要投稿于《文学自由谈》的,总得跟文学沾点边儿。而要在文学这块地界儿上玩逻辑,格外累人。
  长期以来,我们有一种理论,说文学是“形象思维”,而这个形象思维,又是相对于“逻辑思维”而言的。对于这种理论,你想跟它玩逻辑,简直就是刀枪不入,因为它本身先已经把逻辑排除在外了。想了好多年,才想出一种玩法,那就是从逻辑的底线上跟它玩——既然你是不讲逻辑的思维,那么你就是不正确的思维。前不久,我在一通电子邮件里有过一次无法无天的表述,我说,那种所谓相对于逻辑思维的形象思维,纯属胡说八道。
  我写成第一篇小说习作时刚满16岁,到今天还在写,手上就正有一个中篇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如果有哪家大刊愿意在头条发表,请速与我联系)。积若干年之经验,深知在文学的思维中,确实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甚至无妨就称之为“形象思维”。但它绝对不是相对于逻辑思维的非逻辑思维。若让我来表述,我宁可说它是相对于“语言思维”或“概念思维”的形象思维。文学的思维有若干种,但最重要的一种,至少是其中之一,就是通常所谓的“构思”。我不知道(也没问过)别的作家都是怎么“构思”的,或许,若做个问卷调查,会得到五花八门的答案,但我又觉得其中仍会有一种大同小异的聚焦点。现在我只能说我自己。我的所谓“构思”,就是把一个或一些材料,包括围绕某一个想法的故事、人物、细节,有时还包括未经确定的题旨,放在心里“养”着,来回琢磨与之有关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概念思维”绝对不能用,因为“概念”有严格的定义,内涵外延有严格的规定性,这一“严格”,大部分可能性便没了立足之地。“语言思维”有时会用到,但那多半是一种思维定势造成的,在创作构思上能起的积极作用很小。人们常说:“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或者反过来说,“思维离不开语言”。这都对,但这儿指的是一般的思维,在这种思维中,语言的精确程度决定思维的精确程度。而这种“精确”,对文学的思维却是不利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思维是形象思维,指的是这种思维所赖以进行的工具不是语言而是形象。然而,不管它以什么为工具,本身仍然是一种思维。只要是思维,就得符合逻辑。不符合逻辑的形象思维,同样也是不正确的思维。
  有人以为,只有老旧的现实主义才受此束缚,超现实的先锋写作则可以天马行空。我的看法刚好相反——正是形象思维的逻辑性,给超现实写作提供了与现实世界联通的对接点。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的《变形记》是一个经典的案例。逻辑推导要有一个出发点,通常称之为“前提”。据说世界上可以“不证自明”的“公理”一共只有三个,所以绝大多数逻辑推导的“前提”往往是有待证明的。但逻辑的特点之一,就是不管这个“前提”再往前的事,只管从这个“前提”出发以后的推导,甚至允许从一个假设的“前提”出发,即如果怎样,那么将会怎样怎样。大量的超现实写作,实际上都是从这种“如果怎样”的假定性前提出发的。《变形记》的经典之处,就在于它只用了一个这样的假定性前提,而且从一开始就跟读者交待清楚了:“一觉醒来,葛利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由此往后,所有的“推导”全都严格地符合逻辑。所有其他人的思想言行,都符合人的逻辑,而葛利高尔这个变成了甲虫的人,他的思维仍然符合人的思维逻辑,他的行为则符合甲虫的行为逻辑。等到读完作品,读者自会反过来相信,那个假设的前提是“有可能”的,因为作品讲的就是人的异化,人变成了“非人”。当然,在更多的超现实写作中,我们看到的这种假定性前提往往不止一个。至于国内一些笨拙的仿作,则是在不断地提出一个又一个假定性前提,结果是在这种作品里,我们几乎看不到推导,看到的只是一大堆假设。
  那么,对于文学现象的考察,应该也不例外。不管是概念式的表述,还是形象式的表述,都必须符合逻辑。究竟应该如何评价我们的文学现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用一个现在人们往往忌讳、但实际上往往很管用的归纳法,就是这些说法尽管多种多样,归纳起来无非是左、中、右三种。右边的一种,是认为我们的文学现状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居中的一种,认为我们的文学现状平稳有余,精彩不足,每年都有一批好的或比较好的作品,但“真正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却难得一见。这两种说法,对或不对,或者都正确,需要引入另外的标准才好判断,单从推导上说,却是都符合逻辑。当然,这种推导,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即推导者的身份。右边的那种,出自文学组织工作的从业者,其逻辑性一目了然,毋庸多赘。中间的那种,基本出自文学评论工作的从业者,他们每年都要发表多篇文章,对多个作品做出或正面或负面的评价,把形势说得太好或太坏,都会与他们自己所写的“多篇文章”的总和相矛盾。当然,从“玩”的角度讲,这两种推导实用性有余,趣味性不足。最有趣的还是第三种,即左边的那种——“文学死了”,“全是垃圾”。此类推导者的身份,就相当地可疑了。如果是消费者,那倒是合乎逻辑的,比如在菜市场,卖菜的说菜好,买菜的说菜不好,很正常。问题是他们好像并不是买菜的,倒是种菜的。那么,他们是在检讨自己对文学之死负有责任?是在忏悔自己制造了垃圾?好像也不是。他们都是聪明人,即便糊涂一时,也糊涂不到抽自己的嘴巴,往自己脑袋上浇泔水。说来惭愧得很,这个逻辑链我到现在也没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