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困惑中挺起脊梁

作者:元 毅




  唐吉诃德的风车早已成了岁月遗响,西绪弗斯的滚石不再被推向山坡。
  这个世界令人匪夷所思的困惑很多,这个世界能够直面困惑、审视困惑、穷究困惑,乃至把困惑进行到底的人却很少。更多的人都活得现实,明白,超脱,聪明,很实惠也很划算。倘若前面遇阻于一刃峭峰,或一川冰河,人们多选择潇洒转身,或本能地迂回绕行,以“曲径通幽”自我安慰,而不会像蒙面驴子拉磨那样一意孤行。这本来也无可厚非,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为难自己,还这么缺乏自我保护意识?换成时尚的处世哲学观点,现代人的最大进步,就是绝不用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
  女作家栗子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这也正是长篇小说《惑》值得珍视的一个亮点。难道不是吗?漫漫人生旅途,如果毫无“困惑”与之伴行,如果触目可见的皆为“难得糊涂”,这个世界必然会变得单调乏味,死气沉沉,“万物之灵长”的人置身其间,又与苟活有何区别?即使人的本质不过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语),即使人类的精神通道上布满了“困惑”的雷区,困惑者也强过任人摆布的空心木偶一百倍。小说中的中年知识女性林黎,应该就是那一类坚持把困惑进行到底的探测思想雷区的精神勇士了。读者由此获得了一个与之感同身受的机会,和林黎一同体验着顽强追寻事业理想,而归宿却不会有太多悬念的命运之旅。之所以不会有太多悬念,是因为林黎最终无法超越命定的归宿,几乎一开始就已经被注定了结局。林黎也并不是毫无预判:“我觉得这是两个世界,需要有不同的观念,需要有不同的滋养,一个形而下,一个形而上。对于形而下的现实,我们可以尽力,同时也可以超越;但对形而上的部分,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不是人有追求就一定可以如愿以偿。”然而,林黎无法止步于探测思想雷区,并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探测过程中完成了一种境界升华。
  “春天里落花,夏天里落雨,秋天里落叶,冬天里落雪。而我三十才落泪……”
  这是一位台湾诗人的诗句,也是理想主义者林黎不无惆怅的自我精神写照。林黎堪称一位踌躇满志的命运担荷者。却不能不一次次受挫于艰难险阻,“算算人生若活到80岁作为终止,那也不过只是有近三万个日日夜夜。自己已走过了一半,该是最自信的时期,却觉出了生命有不确定的惶惑,以致光阴虚度的恐惧也在一天天加强”。林黎不乏亲朋、好友、至交的关爱,同时也很叫人为之揪心。其实林黎的身上是有着若干光环的:她从父辈那里继承了军人骨血,也曾拥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军旅生涯;她是一家热门出版社举足轻重的老总(是总编辑而非社会上那种多如牛毛的所谓“总经理”),知书达礼兼秀外慧中,思维缜密且做事干练;同时也是一位追求婚姻完美却不得不品尝失败苦果的单亲母亲;她是一位九死而不悔的理想主义者,最终却成了一位献身于出版改革事业却被官场潜规则暗算的悲情人物。如此这般,林黎的种种困惑,又怎能不像深山老林中的千年大树,盘根错节又密不透风呢?!
  于是,我们看到林黎的那对眸子,波光粼粼也疑云重重。那里面映射出阳光和彩虹,也布满了阴霾和风雨。那里面叠印着童年的往事、青年的足迹和中年的沧桑,数十个人物影像交叉,行踪闪回,有父亲、汤姆叔、江川、远野、点点、彤非、萧启、顾卓、简志峰、陆成杰、周鹏远,以及钱唯强、胡威等等,这些人物错综纷纭,出没在不同的年代、背景和环境中,与林黎交织、错动,碰撞出了金属碎片般的一个个独立故事。这些人物多呈剪影状,朦胧而班驳,似乎不那么具体,也不那么明晰,人物之间仿佛缺少一些更质感、更鲜活的细节,然而他们扭结、组合在一起,却显得立体,多面,富于动感。小说由此被带入了形形色色的领域和层面,友情和亲情,爱情和婚姻,家庭教育和多角社会关系,出版改革和利益冲突,市场经济和权欲阴谋……可谓波澜多姿,风云际会,既是荡气回肠的岁月交响,又是细腻感人的生活组曲。
  作者很善于运用自我剖白式的主观叙事视角,并赋予林黎的悲情故事一种别具意味的理性张力和知性魅力。作者把林黎的这一段心路历程集中地写进了她的日记,从2003年2月底开始,经历了“非典”时期而截止于8月初,不足五个月时间,竟写出了洋洋洒洒的20万字,起到了长歌当哭,远望当归的令人震撼也使人唏嘘的艺术效果。阅读日记的人是林黎的女友彤非,我们顺着彤非提供的一种视角走进林黎的精神迷宫,也一次次认同了彤非的结论:林黎是一个“长着思想的稀有动物”。事实上,林黎的工作才干同样出类拔萃,她不仅从工作中可以找到自身价值,工作本身也几乎成了她生活的主要乐趣。林黎上任伊始,曾对下属有过一段开场白:“大家能聚在一起干事,这叫缘分。在工作中,若彼此能成为朋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成为不了朋友,能保持一个起码的做事的基础,那也不错。所以,我不会把我们的工作环境变成小社会的。在这个环境中,我只对工作负责。”显然,林黎不愿意让工作之外的因素主宰工作,但她可以创造一个正常的工作小环境,却奈何不了不正常的事业大环境。那些日记点点滴滴地记录了林黎的思考和心曲,比如关于出版社的“事业单位企业管理”性质,林黎认为其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有限的市场和无限的垄断”的两难境地;而有些见解更是一针见血,“一些省份成立出版集团,事实上完成的是一次政府官员的权力再分配,是一种政府行为的‘物理性’组阁,丝毫没有触及现代企业体制这一体制扭转的神经”。由此工作陷入怪圈,“可怪就怪在体制外能做的,体制内偏偏行不通,好像念的不是一个经。”或许林黎的“可悲”正在于她的清醒,“联想到一种精致场面里的粗鲁,会觉得那血腥要远比战争、疾病造成的流血和创痛更难令我接受。”
  她的追问入木三分,也留下了回味的空间。
  小说结尾处,林黎终于伤痕累累地回到空空荡荡的家园。并非是像晋人阮籍那样,“见歧路,泣之而返”。她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她需要躲出去,独自包扎、处理那些滴血的伤口。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三封信,分别写给已亡的父亲,有着精神教父意义的汤姆叔叔,和多年来一直牵挂她的朋友们。那些信透着一种宗教般的情怀:“上帝,你曾经仁慈地给世人留下了一线希望的光束,你说过,这个人拥有,就给他更多。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讲,一个人有梦想、取得和需求的能力,就意味着他在被创造前已被赋予了某种特别的心智与素质。既然他有这些特别的东西,那么,就给他与此相配的所有感受与经历,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无论是顺遂还是曲折,好的与坏的,统统让他去体验品尝,给他机会去尝试那所有的过程!”
  可是事实如何呢?“上帝,这一切我都按照你的意思经历并接受了,可你为什么却不守诺言,要把我原有的东西也一并拿走呢?你想让贫乏者有与贫乏相适应的日子,而让富有者具有与富有相当的生活,各得其所,可是你有时却不再去看看结果。我现在告诉你,别人的东西我不要,可你必须得把那灵魂和依托灵魂的庄园还我!”显然,林黎并不是不懂,不觉,而是不肯,不甘。
  “这个人拥有,就给她更多。”这是林黎冥思苦想后的痛彻肺腑的结论。但林黎是不会一蹶不振,从此沉沦的。“其实不论人最终怎样选择,一个人的内心都要留出一块净土,让精神有个家。否则,灵魂失去了处所,可能这个人的一生就一点可值得珍藏和回忆的东西都没有了。”林黎这样自白:“我的坚强是一种逃避。”这种“坚强”惊神泣鬼,感天动地!我们有理由相信,具有良知、气节和深刻思考力的真正知识分子,在无论怎样的威权面前,都能挺住思想的脊梁。林黎也正是用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式,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个性、困惑,和令人敬仰的独立思考精神。
  (长篇小说《惑》,栗子著,21世纪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