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天空的明月永放光芒

作者:赵大民




  “我和弘一法师相识,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我前后担任了13年,他但任了7年。在这7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6岁,当时我们都是30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的气息,忏除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功夫。我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的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来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师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课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
  夏丏尊的这种感觉,可以代表当时同他共事受教的师生们的普遍感觉。近来这类文稿辑集出版者甚多,不胜繁引。但夏先生这段话有一个要点,就是最后两句:“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诚敬二字,看似寻常,但很难做到。不信无诚,不自敬也很难受到他人的尊敬。李叔同既为人师,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同学发生影响,所以他自律至严,说话至诚,做事至信,言行极度统一。甚至因此而有人说他“性格怪癖”,他自己在《乐石社社友小传》中也自嘲说:“性奇僻,不工媚人,人多恶之。”从这些微小的地方,亦可以看出其诚信的本色。
  大师为师做人之道,常令人高山仰止。但我总觉得有一个领域,我们疏于检索,那便是他的书信集。因为书信是朋友之间的信息往来,感情沟通,最无修饰矫揉之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大师最直接的心性流露。如他在俗时给弟子刘质平寄往日本的几封信(《弘一法师书信》1919年6月三联书店版),其中第四通叮嘱说:“君志气太高,好名太甚,‘务实循序’四字,可为君之药石也。”第五通又说“格言数则,亦不可忘,不佞(大师自称)无他高见,惟望君按部就班用功,不求近效。进太锐者恐难持久。不可心太高,心高是灰心之根源也。”又在六七八九通详述了刘在日留学筹措官费无望(拟由大师从自己薪水中每月扣留20元资助)后,第十通信中说:
  书悉。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馀元。顷己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
  老师对学生,真情同父子,关切之殷,教导之切,安排之细,读之令人潸然泪下。时下的师生关系,很难找到这样的情况了。
  在这里所以要引述这些材料,主要是想阐明大师晚年以释观儒是有其前因的,由此及彼,因果相应属于伦理范畴。大师晚年虽远避尘世(包括儒经儒道),如孤云野鹤,栖止无定。但其仁厚之心,慈悲之怀却终始如一。他以慈悲看智慧,这正是佛性的一体两面。智慧主静,慈悲主动。一为存在,一为变化,但当存在与变化通过人心时,存在就成了智慧,变化就成了慈悲。慈悲是智慧的动觉形态。佛教谈空,空是智慧的东西,而慈悲则与众生世界相应。因此,智慧是万物的一性,而慈悲则是万物的多性。就像我在一本佛书里看到的一则故事一样:有一位僧人请一位禅师为他向佛祈祷,禅师答道:“我不做这种事。”僧人问道:“和尚是一位大慈大悲的大师,为何不肯助我?”大师答道:“我时时刻刻都在帮助人,不单为你,还有一切众生。”他不帮助任何一个特定的对象。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打破此类相对界限而将之化为无限,且不遗漏任何一个特定的对象。
  李叔同将“仁舟”化为“慈航”,正是他由一性变多性、由有限变无限的结果。
  
  (三)
  
  李叔同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天才,这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人所公认的。康德给艺术天才下过四个定义,其中第三条便是“天才的特征是神秘性。”他说:“天才是生而与俱的心灵素质……天才在创作时,自己并不知道各种观念是怎样在他内心出现的,并且也不受他的控制……这类内在的精神产物不能由逻辑推理而产生,也不能由分析某些已有的概念而产生,客官对象本身也不能自发地显现出来。只能来源于主体的天才,也就是那个生而与俱的灵性。”(《康德美学引论》322页)这样的论述,过去认为是唯心主义美学,在意识形态领域是摒弃的。现在思想开放,要与世界接轨,就不能不客观地加以研究。现在大概没有人否认,人的禀赋、灵性、智商是各有不同的,它们与生俱来。而不像学识、修养、技巧、专业能力等,是通过后天学习可以得到的。
  李叔同艺术天才超常,在当时已成为公众人物,甚至是知识界崇拜的偶像。他的出家所以引起学界的震惊,就是因为这一举动意味着一位天才艺术家的毁灭。甚至有人情急而戾,说:“李叔同放着艺术家不当,而去当和尚,看来,天才与疯子之间没有太大的距离。”
  行文至此,我想插入一点个人近日的体会。在创作话剧《芳草碧连天》的时候,因为是为话剧100年纪念,所以只写了他的前半生,写他对于新文化(包括话剧)方面的贡献,出家一事则点到为止(只在一头一尾有佛家的画面)。在讨论剧本时,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必须加上三分之一的佛,否则便不完整,人物便没有分量。自己反复斟酌,觉得这很困难。后来请来大悲禅院的智如法师看戏,倒是这位出家人很客观,看戏后给定了调子,让大家心服口服。他说:“为纪念中国话剧100年,你们写了弘祖光明的前半生,写了他辉煌的艺术成就,爱国精神,这也是对弘一大师的宣传,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弘一大师博大精深,没有前半生的艺术辉煌,也就没有后半生的佛光慧业。”
  一百年过去了(弘一大师圆寂也已65周年),哲人远去,宝卷长留。大师一生给我们留下了极丰富的精神财富,也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最大的神秘性,是他在辞世前亲笔写下的遗偈二首:
  (1)(2)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问余何适,廓尔亡言,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第一偈总结自己一生的交友之道,恬澹致远,颇具儒家风骨。第二偈透视生命,答在问中。盖言人间事了,生西而去,春花秋月,永证禅光。我在戏里把这四句话翻译成现代散文:“不要问我去向何方,我的去处云海苍茫,只要春天的鲜花在枝头绽放,那天空的明月就永放光芒。”这是弘一大师留给世人的最后的几句话,也是全剧终结前最后的台词。但它只用“画外音”播出。演弘一大师的演员,前后两次登场,却一言不发,只走佛步,拈佛珠,心里默念佛经,营造出“大音希声,大象希形”的艺术氛围。观众听到的只有《送别》歌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的优美的旋律,依依袅袅,与最后舞台上师生三人打坐的画面,凝为一体,直至永恒。
  2007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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