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文人的品格

作者:李国文




  中国文人之中,正是由于有李颙这样力求品格完整的人士,当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往往全力以赴,虽摩顶放踵,也在所不计。当他认定不做什么事情,或者,不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虽斧钺刀锯,架在脖子上,也不为所动。所以,数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文化传统之薪火相继,礼义廉耻之不绝如缕,恐怕也是与这些人坚持理想,发扬精神,不变初衷,始终如一分不开的。
  
  ·作者·
  
  公元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冬十月,玄烨西巡。
  十一月十五日渡黄河,经潼关、临潼,当日抵达西安。侍卫和近臣都劝这位旅途劳顿的皇帝,稍事休息。无论如何,到底是年纪奔六十之人,应该将养龙体。但一路来,这位陛下圣猷独断,岂容臣工多嘴?他决定次日,也就是十六日清早,要到沙场阅兵。圣旨一下,满城大乱。当地的抚督臬按,检巡府监,将帅校尉,以及参阅兵佐,整整一宿,谁也不敢合眼,忙乱得脚打后脑勺。幸好,中国人对付皇帝的最妙之术,曰:“齐不齐,一把泥”。只要大概齐说得过去,就会给皇帝留下军容整齐,骑射娴熟的印象。特别是下了一条死命令,俺们老陕别的本钱没有,会吼秦腔不?会吼信天游不?那本官拜托众位,放开嗓子吼万岁,这是最能讨好陛下的手段。
  果然,那一天,在演兵场上,骑着马的戎装玄烨,顾眄四望,目光所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吼声,地动山摇,几乎令渭水为之倒流,差点让终南为之余震,教玄烨好一个得意。再次日,也就是十七日,心情怪不错的陛下又下了令,恩免陕西、甘肃两巡抚所属地方当年钱粮,消息传开,当然让黄土地的老乡们喜不自胜。三天以后,也就是二十日,又下令陕西绿旗兵把总以上官各加一级,八旗兵将军以下,骁骑校以上各加一级。这一连串派糖活动,说明老爷子很高兴,也说明陕西方面上上下下着实下了功夫,卖了力气。
  虽然还不到腊月,离过年还远,压岁钱倒先给了。看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如何哄骗得皇帝老子开心,如何糊弄得万岁爷龙颜大悦,是各级官员首先要学会的功课。阅兵那天,玄烨看到万岁不离口,嗓子都喊哑的众军士,颇为感动,亲口对抚军博霁宣示:“朕历巡江南、浙江、盛京、乌喇等处,未能有及西安兵丁者。尔处官兵俱娴礼节,重和睦,尚廉耻,且人材壮健,骑射精练,深可嘉尚,慎勿令其变易。”
  在一旁侍候的巡抚鄂海,虽是一位庸吏,拍马术还是相当精通的,听到圣上这番奖谕以后,自然也掩嘴偷着乐。不过,鄂海还是捏着一把汗。因为,双管齐下,文武齐抓,习惯于两手皆硬,是当今圣上的行事方式。武的,他已经检阅过了,文的,也少不了要审视一番。果不其然,圣上的眼神落在鄂海身上,显得有话要说。当时吓得他一激灵,脑门子沁出一层冷汗。满清官员,对皇帝,一张口就是奴才,而隶属八旗出身的满洲官员,则尤其是奴才相十足。一到此刻,只有垂手侍立,双肩胁紧,竖着耳朵,一口一声的“嘿”,恭听圣训了。
  因为康熙一过潼关,就发出手谕,要召见周至县的一位名叫李颙的“处士”。现在,陛下查问鄂海的,正是这项安排。
  李颙是谁?谁是李颙?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是一道真正的难题了。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北学南学关学》条目中这样说:“国初,孙征君讲学苏门,号为北学。余姚黄梨洲先生宗羲,教授其乡,数往来明越间,开塾讲肄,为南学。关中之士,则群奉西安李二曲先生容(颙),为人伦模楷,世称关学。”三百多年过去之后,这位关学领袖,即使你到西安最繁华的鼓楼大街,挨着个地向当地人打听,我估计,十之八九,不大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向文联、作协的诸位贤达打听,十之六七,也未必能说得上子午卯酉。
  有一年,我在西安,请教过一位文学界同行,如今在周至县,可还能找到李二曲老先生的什么遗迹么?他看了看我,眼白多于眼黑。反问道,那该是与魏长生,刘省三同辈的唱秦腔的老艺人吧?他这一说,倒使我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应对?对于陕西籍,甚或西北籍人士,酷嗜这门地方戏,到了偏执的程度,我最早是从鲁迅先生的日记中领教过的。民国初年,先生到北京任教育部佥事,赴西安考察,其中观摩易俗社的秦腔表演,那种非看不可,不看不行的热忱,让先生很有点吃不消的。于是,接下来,因无话好说,只好听这位文学界朋友,谈当地那些名流,谁和谁结婚,谁和谁离婚,谁和谁结婚又离婚,谁和谁离婚又结婚之类的花边新闻。
  虽然结婚离婚已经如此之方便和轻易,说明后解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但我仍然觉得将这样一位在明清易代期间的广知博赡,著作等身,文章道德,世所共仰的大儒;一位与统治中国已经近六十年之久的清朝政府始终保持距离的文人;一位既未应明代科举,也未进清朝考场,全凭自学成才,苦学钻研,从六经诸史,百家诸子,到佛经道藏,天文地理,无不烂熟于胸的学者,人称“关中三李”的代表人物李颙,中国文人坚贞不屈的品格榜样,抛诸脑后,置若罔闻,忘了个干干净净,是有点说不过去的。历史并不要求你记住所有一切,这就是人类审视自身来历时的大度和宽容;而是希望你记住应该记住的,如果应该记住的都置之脑后,可就真是问题了!
  李二曲之所以被弘扬,被张大,被高山仰止到楷模,典范,先贤,大师的地步,因为公元1664年的明清鼎革,对当时的每个中国人来讲,都是一次切肤之疼的深刻体验。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何止数十百次,从来没有像清人进关这一次,伤筋动骨,摧肝裂胆,几乎无人能逃过这场生死劫。且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脑袋顶上的几根毛,也是决定性命的抉择。你要明朝的头发,你就不能要脑袋,你要保全这颗脑袋,你就得剃得光秃秃只留一根猪尾巴似的大清辫子。所以,在屠刀和剪刀面前,文人之降服变节者,软骨摇尾者,卖友求荣者,陷害密告者,无耻佞从者,投机取巧者,拍马钻营者,苟且偷生者,多得让人窒息,多得成为灾难。因此,一不应清廷科举,二不为清廷官吏,三不与清廷合作,四不和清廷来往,始终自居遗民身份的李颙,便格外为人景仰。人心是秤,公道自在,有清三百年间,海内不知二曲先生者甚少。而三百年后,西北那黄土高原,除了安塞腰鼓,除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可有一位撑得起“关学”这样字号的大学问家,独领一方,独开一面,也好让我那位西安朋友,不要一听到李二曲的“曲”字,马上先就联想唱秦腔的老艺人,显得乏善可陈的孤陋寡闻了。
  大清王朝的皇帝,尤其这位圣祖,可不是吃干饭的,对这位“关学”领袖,印象不但深刻,而且历久弥新。“处士李颙,人好读书,深明理学,屡征不出,朕甚佳之。”最后两句圣谕,语焉不详,究竟褒呢?还是贬?让在场的陕省官员,摸不清圣上的底细。他们深信,“处士”一词,出自圣谕,那玄机和奥秘,就够周至县的李二曲喝一壶的了。一般情况下,未经科举,未获功名的读书人,自称或人称“处士”,是很正常的。而李颙,快八十岁的白头老翁,行将就木的前朝老朽,呼为“处士”,就如同对鹤发鸡皮,风烛残年的老妇,叫她小姐一样,听来不免牙碜。按说,有了一大把子年纪,尚未释褐的老先生,便堂而皇之的“布衣”了。但玄烨不称他为“布衣”,而称之为“处士”,这就是统治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的必然想法,你必须要成为大清王朝的良民。
  别看鄂海一脑袋糊涂浆子,但在意识形态领域方面,那高度防范之心,滴水不漏之意,倒与圣衷不谋而合。他掰着手指数了数,顺治爷坐江山17年,康熙爷坐江山,至此公元1703年,也有42年,加在一起,大清王朝将近一个甲子。中国人五十年为一代,父生子,子生孙,李颙居然仍未改弦更张,另换门庭,继续当他的不入黉门的“处士”,继续做他的精神上的前朝“遣民”,所以,这次西巡,才生出召见这个花岗岩脑袋的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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