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谁是《水浒传》的作者

作者:李 骞




  现在出版的《水浒传》多数署施耐庵的名,于是便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观念,即《水浒传》的作者是施耐庵,或者最后的编辑、整理、定稿者是施耐庵。其实,这种观点明代后期就比较盛行,如明人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表面上看,这篇文章似乎很全面,对施耐庵生平干了些什么事,为什么要写《水浒传》,除了此书还写了些什么著作,都作了一一说明。因为王道生自称是施耐庵的晚辈和邻居,所以他杜撰的这篇“墓志铭”就成为后人认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创作的主要明证。但是只要认真揣读,便可发现这篇施耐庵的“墓志铭”假而又假,纰缪颇多。文章开篇写道:“公讳子安,字耐庵。生于元贞丙申岁,为至顺辛未进士。曾官钱塘二载,以不合当道权贵,弃官归里,闭门著书,追溯旧闻,郁郁不得志,赍恨以终。”其记载似乎十分明白,施公名子安,字耐庵,于元贞丙申年出生,至顺辛未年考取进士,曾经在钱塘做过两年的官员,因为性格直爽,与当时的达官贵人不合,便辞官回到家乡,闭门写书,追忆过去的所作所为,烦闷而不得志,最后抱恨而终。看上去滴水不漏,但只要略加推断,就缪处顿显。先说“至顺辛未进士”,根据《元史·选举志》记载,元朝开科选士一共进行了七次,分别是仁宗延佑二年、延佑五年;至治元年;泰定元年、泰定四年;天历三年(元文宗至顺元年,公元1330年);元统元年。《元史》虽然是皇家修订的,或许有很多不利于统治者的史料会被删除,但是开科考试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是断不会漏记的,而且这七次考试是有一定规律性的,即每次科考相隔三年。王道生所说的“至顺辛未进士”,是指施耐庵在公元1331年考取进士,这纯属奇闻,因为至顺辛未这年元朝根本就没有开科考试,施耐庵又怎么考取进士?那么是不是王道生将“至顺元年”误为“至顺辛未”?然而,至顺元年的进士名单中并无施耐庵的踪影。进士已属天子门生,高中皇榜的人史书上应该不会有误。再看王道生的“曾官钱塘二载”说,钱塘就是现在的杭州。如果施耐庵在杭州做过官,那怕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吏,即使《元史》上没有记录,地方志上也应该有零星记载,但《浙江通志》、《杭州府志》、《钱塘县志》等地方史书上,元代的大小官员名单中就没有施耐庵或施子安其人。以此推论,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完全是无中生有、道听途说的闭门造车,因为历史上就没有施耐庵其人。王道生为了证明自己的立论,又历数施耐庵的大作:“先生之著作,有《志馀》《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江湖侠客传》(即《水浒传》)。每成一篇,必与门人校对,以正亥鱼,其得力于罗贯中者尤多。”这又让人糊涂了,《三国演义》是以罗贯中之名编辑整理的,怎么又成为施耐庵创作罗贯中校对的了?而且《三遂平妖传》与《水浒传》写作价值取向完全不同,《三遂平妖传》把领导农民起义的王则称为“妖”,赞美的是“平妖”的功臣文彦博,这和《水浒传》所倡导的社会理想是背道而驰的。据文学史家考证,《三遂平妖传》属冯梦龙编纂的作品,而非施耐庵。很显然,王道生的这篇《施耐庵墓志》属于捕风捉影之作,因为他自己尚不敢确凿认定是否有施耐庵这个人存在,所以很多话均是模棱两可。譬如文中说道:“公之事略,余虽不得详,尚可缕之;公之面目,余虽不得亲见,仅想望其颜色。”这足以说明王道生对施耐庵生平事迹并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的一些佚事,但是,虽然如此,他还是可以不绝如缕、一条一条地把那些人所共知的事详细叙述出来。至于说到施耐庵本人,王道生自己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不得亲见”,只是想望一颜面都没有实现。为了证实自己谎言的真实性,王道生又编造了一段他与罗贯中邂逅相遇的历史:“盖公殁于明洪武庚戌岁,享年七十有五。届时余尚垂髻,及长,得识其门人罗贯中于闽,同寓逆旅,夜间炧烛畅谈先生佚事,有可歌可泣者,不禁相与慨然。”这似是而非的谎话被王道生编得好像是无懈可击。当然,他自己留了一手,一旦谎言穿帮,他就把责任推给罗贯中,因为施耐庵去世时他只是幼儿,还没有长大。等到长大成人了,偶然在福建的旅馆遇到施耐庵的学生罗贯中,并同宿一个房间,于是,两人相见恨晚,就着蜡烛的余烬畅谈施耐庵生平佚事,凡谈到可歌可泣的地方,两人都禁不住慷慨悲伤。王道生与罗贯中在他乡不期而遇的故事,真可谓是古人“无巧不成书”的经典版本。但这还不算巧,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还编出一段他是施耐庵一墙邻里的胡话:“先生家淮安,与余墙一间,惜余生太晚,未亲教益,每引为恨事。去岁其后述元迁其祖墓而葬于兴化大营焉,距白驹镇可十八里,因之,余得与流连四日。问其家世,讳不肯道;问其志,则又唏嘘叹惋;问其祖,与罗贯中所述略同。”这篇《施耐庵墓志》的故事真是编得严丝合缝又无巧不成书。这王道生不仅是施耐庵一墙之隔的邻居,还在他乡巧遇其门人罗贯中,又恰巧遇到施家后人(施述元)迁施耐庵的墓于兴化大营,并与施述元相交四日,留恋不止,舍不得离去。于是向施家后代询问了施家的家世、施述元今后的志向,但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惟独问到祖上施耐庵时,得到的结论是“与罗贯中所述略同”。王道生写这篇《施耐庵墓志》,用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实在一点都不过分。把一个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写得有根有据,入情入理,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欺天奇闻,这作假的功力的确令人叹为观止!除王道生给施耐庵写墓志铭外,明人杨新在《故处士施公墓志铭》中也提到施耐庵:“先公耐庵,元至顺辛未进士,高尚不仕。国初,征书下至,坚辞不出。隐居著《水浒》自遣。”这篇墓志铭写的施耐庵的后人施以谦,文中提及的有关施耐庵的资料,基本是抄袭王道生,只是在抄袭过程中有意拔高施耐庵的品格,所谓“高尚不仕”,就是道德高尚不愿意做官。而且还吹嘘说明朝建国后,朝廷曾下诏书要施耐庵出山做官,他也坚决推辞不就,隐居故里著《水浒》以自得其乐。这些带有彰显的文字,都是后人故意抬举施耐庵之所为,不足为凭。明末清初的才子评论家金圣叹不但极力反对李贽的“《水浒》忠义说”和“发愤著书说”,而且,关于《水浒传》的作者他认为非施、罗二人合著,而是施耐庵独立完成的。金圣叹点评的《水浒传》对原书的结构作了大幅度调整,虽然以袁无涯的一百二十回刻本《忠义水浒传》为底本,但只保留了七十一回,七十一回之后的内容被他大刀阔斧地拦腰斩断,并将第一回改为“楔子”,再写一段“惊噩梦”为结局,还借施耐庵的名写了一篇《原序》,对《水浒传》成书的原因和过程作了详细交待,“是《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经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这篇所谓的“施序”当然百分之百是假的,但是文字却十分漂亮,有的句子千古流传。所以,金批《水浒传》于1641年刻成之后,风行三百多年,大大提高了施耐庵的知名度,同时也误导了世间很多读者,都认为《水浒传》的作者就是施耐庵一个人。
  由于金批《水浒传》流传广泛,受其影响,清朝有很多人都认为《水浒传》的作者是施耐庵,如铁珊在《增订太上感应篇图说》里就明确说:“施耐庵作《水浒传》,子孙三代皆哑。”这又是正人君子们对《水浒传》流传的仇恨心理,为了证实自己立论的正确性,铁珊还举了几个莫须有的案例:“袁于令撰《西楼记》,患舌痒症,自嚼其舌,不食而言,舌尽而死。高兰墅撰《红楼》,终身困厄。王实甫作《西厢》,至‘北雁南飞’句,忽仆地,嚼舌而死;金圣叹评而刻之,身陷大辟,且绝嗣。”铁珊的观点与明朝田汝成、王圻之流如出一辙,都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说话,视《水浒传》、《红楼梦》、《西厢记》等名著为洪水猛兽,对作品的作者更是刻骨仇恨,极尽谩骂之能事。而且铁珊的观点都是抄袭别人,不值一提。清朝人都认定施耐庵是有其人的,并且还有“族谱”、“宗祠建立纪述”之类的记载,但是,这些文字记述大多是来自明朝人的一知半解的说教,并无太多新论。如陈广德在清咸丰四年写的《施氏族谱序》和自称施耐庵第十四世裔孙施岑在清咸丰四年“谨记”的《施氏宗祠建立纪述》等。非常奇怪的是这些纪述都把施耐庵作为施氏家族的始祖,而施耐庵之前的施家祖上均无记载。如《施氏宗祠建立纪述》、《施氏族谱》之类,对施氏祖先没有丝毫信息的传递。
  综上所述,施耐庵、罗贯中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存在的,他们只是一个假托的符号。为什么这样说呢?这要从中国古代的社会实情说起。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文化史上,诗歌和散文是文学的正派产品,而小说这样的文体从来都归属于不入流的“街谈巷议”、“稗官野史”,作者常常遭到统治者的迫害和正统文人的唾骂,前面说到的施耐庵、罗贯中子孙“三代皆哑”就是很明显的例证。这样的人文环境,作小说的人自然从来不著真名,都只是找个假名作替身,这就为后来的研究者带来很多麻烦,尤其是好钻牛角尖的考据者。既然施耐庵、罗贯中是虚拟的人物,那么彪炳千古的《水浒传》又是谁创作的?答案中只有一个:无名氏。不过这个“无名氏”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民众。其实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许多扛鼎之作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都不是个人的创作,而是融汇了多人甚至无数人的智慧积累而成的,《水浒传》尤其如此。《水浒传》最早的蓝本应该说是南宋时代的民间说书艺人的说唱底本,这些本子大多是批评南宋小朝庭北面称臣的政治策略,这样带有“泄愤”性质的说书,自然深受人民群众的欢迎,其流传的广泛性可想而知。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难以计数的说书人和听众都参与了创作。元人无名氏撰写的不是历史的历史文章《大宋宣和遗事》为《水浒传》的流传垫定了事实基础,而元人数不清的“水浒”戏曲对《水浒传》的最后成书准备了艺术框图。到了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开始萌芽,一些书商为了获取更大利润,把这些民间创作收集起来,请文人进行加工,然后刻印成书,将原来供听众“听”的说唱本变成小说卖给读者,最后又经过许多才华横溢、睿智进取的文人再创造,才形成现在我们读到的《水浒传》。所以说,《水浒传》的真正作者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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