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折枝亭

作者:魏得胜




  就读书而言,我越来越觉得,学术是西方的好,文学是中国的妙。而这里所说的中国文学,特指古典意义上的,如唐诗宋词、古典名著等等。汉字的特点,如《红楼梦》《金瓶梅》《桃花扇》等,可谓字字入画,切入肌理,又字字如诗。这是汉字以外的文学所没有的优势。以“折枝亭”为例,寥寥三字,不知演绎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人间故事。
  
  一
  
  我们先来说说“亭”。《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开篇即云:“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等送至洒泪亭。”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亭子。想来,家人送行至此,就可大流其泪了,再是文静腼腆的人,也不必珠泪偷弹,因为这是洒泪亭,就是专门用来哭别的。当然了,望着亲人远去的背影,不抛眼泪也无由。再有,即便是素日,偶尔走至这个亭子,往事涌心头,让人为旧日之别,弹几滴伤怀悲秋的泪水,也是人之常情。
  也正是从这开始,就留意和“亭”有关的文字。渐次发现,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除了《红楼梦》中的洒泪亭外,还有十里长亭、梅雨亭、洗衣亭、分金亭、接官亭等等。《桃花扇》中,李香君托师傅苏昆生寄扇侯方域。兵荒马乱,哪里寄?苏昆生道:“戎马纷纷,烟尘一望昏;魂惊心震,长亭连远村。”全然为月落烟浓路不真、千里迢迢难觅人的凄景。古典式的文学表达,哪怕是凄风苦雨,字里行间,雅意盈盈。这就是古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即如云南和顺乡的洗衣亭,那是古时外出赚钱的男人,给在家的妻子修建的,意思是洗衣时,别让雨淋着。不就是洗衣吗?搭个棚子不就行了。转念一想,亭变棚,也就轮不到和顺乡世间扬名了。洗衣是俗世的,亭子是文化的,和顺乡的洗衣而亭,雅俗共赏,向外界传递了它应有的文化内涵。奔波于外的男人,回来时,站在远处往村里眺望,兴许一眼就看到洗衣亭的飞檐,看到那琉璃瓦上折射出的光芒。看到这些,归来人就会浮想联翩,想他的妻会不会正好在那里——洗衣待夫归。无论有无这个现实,归来的男人们,见到洗衣亭,首先就有了归依感。这种情感,已经模糊了文学与生活的界限。常说,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其实,对于心气高的人来说,文学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华夏故土,那无所不在的各类亭台,即是见证。
  《老残游记》第二回,描述老残游历到济南的初感:“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下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自古以来,名士多爱游山水,每至古亭歇脚,少不了墨宝留世的勾当。那古亭,也就起了媒介的作用。雁寒先生善考楹联,曾说,风景名胜没有亭榭,就像书画家杰作上无金石印章一样苍白。
  知道了亭的功用,再来了解一下它的“建制”。《白孔六帖·馆驿》中载:“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而民歌里却说:“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说私情。”看来,亭的长短,根据时代的不同、地域的不同,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但不管怎么说,亭为古人寄托情思之处,是大致不错的。
  《西厢记》中,张生解围普救寺,按照约定,崔莺莺的母亲就得把女儿许配给张生。不料,事成后,夫人变卦,令张生京城考取功名,否则一切休提。夫人催促道:“明日收拾行装,安排果酒,请长老一同送张生到十里长亭去。”也就是送张生赴京考试。王实甫同时描写崔莺莺的心情,“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白居易“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的情怀也不过如此。
  在所有的亭台中,分金亭和接官亭是比较另类的,基本没有感情成分在里面。通俗小说《施公案》,在介绍绿林人物窦尔敦时,说他是“河间府里坐寨,分金亭上分赃”的人。但无论如何,分金亭也无法与接官亭相提并论。古时新官上任,或有上面的官员下来视察,当地官员就得出城到若干里地以外的接官亭去接。如果恰好赶上当地没有接官亭怎么办呢?那就搭建一个临时的接官亭。《老残游记》第十八回,开头就有这么一景:
  话说王子瑾慌忙接到河边,其时白太尊已经由冰上走过来了。子瑾递上手版(即名片,魏得胜注),赶到前面请了个安,道声“大人辛苦”。白公回了个安,说道:“何必还要接出来?兄弟自然要到贵衙门请安去的。”子瑾连称“不敢”。
  河边搭着茶棚,挂着彩绸,当时让到茶棚小坐。……吃了一口茶,县里预备的轿子执事早已齐备,白公便坐了轿子,到县署去。
  冯梦龙所编“三言”,也是频见接官亭,其一,《苏知县罗衫再合》中有这么一句:“郑氏递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其二,《赵伯升茶肆遇仁宗》有这么一景:“赵旭行一步,懒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其三,《明月和尚度柳翠》,说一柳姓官员被授予临安府尹,“一日辞别了丈人、丈母,前往临安上任。……不则一日,已到临安府接官亭。早有所属官吏师生,主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隶卒,轿马人夫,俱在彼处,迎接入城”。
  上述所记,已然为古,然而有一年,我去某地参加一个笔会,东道主前来接车,竟然接出了几十公里。前来接车的人在路边摆上切好的西瓜,说让大家歇歇脚。据说这在许多地方已为惯例,凡是上边下来的人,都要接车,接车的位置就设在两县之间的公路交汇处。因是惯例,无论是官员,还是作家,一律享受现代“接官亭”的待遇。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曾言“情随事迁”。换作当下,接官亭虽然没有了,但接官的实质却还在。说中国是个传统型的社会,大概此即其一。
  
  二
  
  有亭必有树,此树多为柳。这是否也是有传统的,不得而知。我揣测,古人在亭子旁栽种柳树,大约因为柳树婀娜,与亭子容易匹配;再就是柳树成活率高。不过,谁也没想到,柳树被栽于亭旁,倒成了人们释放离别之痛的工具。这就是我要说的折枝了,亦即折枝寄情。
  古长安东有个灞桥,城里人,多在此折柳送行。贺铸有诗云:“长亭柳色才黄,倚马何人先折?”《折杨柳枝歌》仿佛有意和之,曰“上马不捉鞭子,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可以想见,羌笛吹出的《折杨柳》,一定会让人哀怨难耐。
  从爱情的角度讲,折枝的诗和故事就更多了。如王昌龄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说这闺中少妇,一看见路边泛青的柳枝,就联想到丈夫,悔不该让丈夫远走他乡去求什么功名。这位少妇当时折枝赠夫君时的离愁与伤感,也已经隐藏在诗人的文字里。这真好比李清照的悼亡夫诗:“吹箫人去玉楼空,断肠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唐代诗人李贺有一首折柳诗,曰:“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主父,乃汉朝山东临淄人,曾西游长安,困顿失意。他老不回来,家人站在门前的柳树下,望眼欲穿。每绝望一回,就伤心难过地折下一根柳条,以排解心中的郁闷。隋代诗歌《送别》,讽刺隋炀帝巡游无度,民穷财尽,希望他早回京都。诗曰:“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这自然又是另一种心态了。
  柳树当怜,它招谁惹谁了,盼父的折柳,盼夫的也折柳,恨皇帝的还折柳。大家你折我折,这柳树的命运实在堪忧。元代诗人曹德有诗曰:“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入雪。离别复离别,攀折复攀折,苦无多旧时枝叶叶。长门柳丝千万缕,总是伤心树。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作主。”周邦彦也说:“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照这样下去,婀娜的柳树,不就变尼姑了吗?
  宋代皇帝赵熙,他十岁那年,课间之余,靠在栏杆上,看到柳条摇曳生姿,便顺手折了一枝把玩。老师程颐看到了,就说:“春天时节,正是万物生发的时候,不可无故摧折,那会伤害天地和气的。”赵熙气得发抖,丢了柳条就回内宫去了。有人为小皇帝辩护,说程颐压制人的情感和灵性。难道人的情感和灵性,非以损害他/它者的方式不能发挥吗?
  现代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古时环境好于今,实则不然。古人具有“折枝寄情”的随意性,做什么多凭一个性情,没有长远眼光。比如嬴政,他当上皇帝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砍光四川的山头,把不可胜数的木材,运到咸阳去建阿房宫,为的就是容留那成千上万的美女。瞧瞧秦始皇折的这把“树枝”,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堪称毁灭性的!现代人虽然对环境也有破坏,但越来越多的人都有个环保意识,这恐怕是古人所不及的。再说了,折枝寄情,哪有手机短信来得快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