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从丙戌到丁亥的杂感

作者:金 梅




  一
  
  在中国历史上,文学与政治,或直接,或间接,始终存在着扯不断的关联。在封建社会,这种关联,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那个时候,正统文学是要求载道的,而道的核心,就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即封建主义的政治、道德和伦理观念;二是,文人与官员,绝大多数是合二而一的。这是因为,当官是文人的惟一的,或者说是最佳的出路。但一个不容否认的规律是,凡有成就的文化人——诗人或小说、散文家,他们留在文学史上的杰作、佳作,几乎都是在没有得意之时,或失意、贬谪、放逐,也可以说是在远离权力中心之后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彼时彼地,他们才能去接近大众,体察生活之艰困,感受世态之炎凉,彻悟人生和生命之涵义,以此,也才能将自己独特的真情实感,倾泻于笔端,流传于后世。而当其在仕途上春风得意之时,即有作品,多系应景、应时、应酬的泛泛之作。这类作品,尽管也被编入文集,但不能传之于当代和后世,文学史也不会记载下来。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乾隆皇帝一生所写的诗歌,超过了《全唐诗》所收的总量。和珅每听皇上刚诌出几句,便赞不绝口,捧之上天,但现如今,有哪首诗被后人所记忆呢?这是说,患难之时,才有真情实感,有真情,有实感,才有真诗真文。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把文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扯得太直接了,前者成了后者的工具,其消极后果已有目共睹,无须多说。但现如今,文艺与政治的关联,是否就很恰当、很正常、很纯洁了呢?也是很难说的。余生也晚,但就个人有限的文坛经历而言,在“文革”之前,作家们对官场的关注和兴趣程度,决没有现在如此浓重,如此赤裸无遗。而文坛本身,也早已成了变相的官场。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不去说它了。
  另一种新景观是,正在得意场中应酬交际、觥筹交错,或在风景绝佳处前呼后拥、流连忘返的一些官场中人,尽欢尽性之余,时有诗作见诸报刊显著位置。写得多了,还能付梓出版。某地一位官员,曾出版了一部诗集,其首发式规模之大、规格之高,真要令专事写诗作文者羡煞,也愧煞了。当地的报纸,还接二连三地用超乎寻常的大块版面刊发鼓吹文章。给人的印象是,好像中国又出了位李白、杜甫或曹雪芹似的。但便是从吹捧文章中介绍的那些内容,或引出的那些“佳句”来看,也实在看不出其作品有多少深远高妙之处。
  从一家文艺类行业性报纸上,经常看到大版大版地推介某位横空出世的小说、散文家或诗人的专版,其中有的就是正在位置上的官员。据一位知情人透露,没有一笔可观的银子,是拿不下来这一二块版面的。
  一些对文学情有独钟者,常常感叹出书不易,发表文章难,有的弄了一辈子,也出不了一本书。其实也不尽然。笔者有时想,能不能将那些官员们的大作,称之为“官员文学”或“仕途文学”,在多姿多彩的“百花丛”中再添一景呢?然而又一想,“官员”与“文学”,或“仕途”与“文学”,常常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是很难结合起来的。
  
  二
  
  一位大师去世了,从表面上看,同辈或晚辈们表现出来的,都是哀悼的举动,或颂扬其业绩和品德的言词,但细细琢磨起来,各自的心态和意欲收到的社会效应,却是很不同的。其间,真正出自内心的崇敬者,自然是多数。但也可以看出,在少数“异类”中,谬托知己者有之,自称(或暗示他人称谓)系大师一二“密友”者有之,亡者生前曾受其排斥者亦有之。更有甚者,虽还没有明言,其实际做法则在表明,只有他们是大师著作的惟一编纂者和出版者,别人是不能、也不该染指其间的;而令人疑惑的是,未见其先前曾受托或主动为大师编纂过一本书,但其一而再、再而三地汇编大师的书,又都是在大师神智开始模糊之后。(其实,大师本人在封笔之前,就已多次表示过,他不愿意别人再炒他的冷饭,把他的作品反反复复地编来编去。)当然,如果他们编得上乘,质量优良,从而能与大师一起留名后世,也应该算是为文坛做了一件善事。但不知是出发点有问题,比如急于出名,或功力不够,又不能认真从事,其效果也就往往不可恭维了。——其所编之书,往往没有章法,错讹百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是在宣传大师的业绩,还是在自我邀誉的同时,损害着大师的声誉?
  而在这些人的文字中,常常出现亡者生前若有若无的一些言行,意在炫耀其与亡者生前的密切程度;而另一类人之为文,只是为了避免世人(主要是知道内情的同行中人)非议其有失身份,不得不说些言不由衷的淡话。殊不知,很可能他是弄巧成拙了。而最后一种人的举动,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是在借机附骥留名,以求得某种“研究家”或“权威”的名声罢了。
  这使我们想到了鲁迅的话:“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耻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忆韦素园君》)
  秀才人情一张纸。这类纸,多数是洁白的,但有些时候,也被某些人污染熏黑了。写在这后一种纸上的,由于缺乏真情实感的言辞,是到不了送赠对象那里的。便是到达了,送赠对象也不会领情吧。
  
  三
  
  孙犁在《我的丛书零种》的附记中云:“余向无大志,心中无规模,做事无气魄。……及至暮年之季,稍有余裕,余又飘飘然以为自己能作诗;懵懵然以为自己能写字;残存些破烂纸,有时又自诩为藏书家。此实余晚年不自量,无自知之明,三件极可笑之事,宜深戒之。”
  孙在《告别•字帖》中还说到:“人非书家,强写狂乱古怪字体,以邀书家之名;本来写不好文章,强写得稀奇荒诞,以邀作家之名;本来没有什么新见解,故作高深惊人之词,以邀理论家之名,皆不足取。时运一过,随即消亡。一个时代,如果艺术,也允许作假冒充,社会情态,尚可问乎?”
  前一段话,是孙在自我“三忏”之后的自我“三戒”。意思是说,虽也写些诗作,给人写些字幅,一生也收藏了不少古今书籍,但如果自己也以为可以诗人、书法家、藏书家自居,那就十分可笑了。这是必须深戒的三件事。在孙的自我“三戒”中,已经含蓄着诫人之意。而在后一段话中,则是对某些人的直接嘲讽与告诫了。听说在某座城市的诗人、小说家、画家和书法家中,有“四大假冒伪劣”之说,其情形,与孙犁所说,庶几近之。但愿从此有所改正。
  
  四
  
  几乎所有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会不去关心自己作品的艺术生命力的。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从而能传之后世,且能流传得愈久愈好。这也是多年来,文学界经常议论的问题。
  文学作品有否艺术生命力,以及生命力的长短,取决于作品自身是否具备、包含在作品内容和形式完美统一之中的普遍性、长久生和艺术性。能在文学史上记载的,有这样两类作品:一类是,虽然艺术性并不高,但还有一定的阅读性,特别是它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具体地反映了特定时期社会生活的政治、经济形态和人情世态,后人想要更多地和形象地了解那一时期的社会生活,还不能不从文学史的记载中获得信息,进而去阅读这类作品。也可以这样说:文学史家们为了全面地描述一定时期的文学面貌,他们也需要把那些虽然艺术性并不很高,却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作品,记录在案;后世读者和研究文学的人,想要了解那一时期的文学面貌,也需要从文学史的记载中去获知相关的信息。这类作品,可以称之为史学性意义上的传世之作。其普遍性和艺术性程度都比较低。与此相连,其长久性,也仅仅局限于一部分人。这部分人,也只有当他们需要具备某种知识之时,才不得不去阅读这类作品,而不是由于这类作品自身的感染力,在吸引他们去阅读。再一类作品,则是真正文学和美学意义上的传世之作。这是“三性”(普遍性、永久性、艺术性)俱足的作品。它比前一类作品要高上几个层次,因而它不仅仅只是记载于文学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它能“主动地”,或者说是“自发地”流传于历代无数读者之中。它始终具有鲜活的艺术生命力和传之久远的吸引力。这是一种为所有严肃纯正的创作家们所不懈追求,而又只有少数一些人,才能抵达的高境界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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