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文人的愉悦

作者:李国文




  愉悦,从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从使命感的神圣角度来看,对文人而言,是一种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不能常有的奢侈品。
  当然,一个文人,在一些事情上,快活得不行;在一段日子里,压根儿用不着忧虑和恐惧;在一定范围中,甚至连顾忌、戒备、防范、紧张,也是无须乎在意的,从而获得相当程度,或一定程度的愉悦感受,是绝对可能的。但是,终其一生愉悦,从头至尾愉悦,无日无夜不愉悦,无时无刻不愉悦,这种福星,中国没有,世界也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古人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古人还说过,“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就说明生活本身,其实是并不愉悦的。因此,作为文人,愉悦难得,不愉悦却常得,是太正常的事情。
  不过,乾隆年间,江左三才子之一的袁枚(1716-1797),这位随园老人的一生,是几乎接近于上述福星水平的愉悦文人。
  在中国历史上,在那个很难愉悦得起来,文字狱大行其道的年代里,袁枚的出现和存在,应该说是一个奇迹。这位老人家,不但他自己感觉到愉悦,享受着愉悦,同时代的人也都认为他即使不算百分之百的愉悦,也足够99%的愉悦了。很有一些同行,不但羡慕得直流哈喇子,还嫉妒得恨不能咬他一口。所以说,如果只是自己感觉到愉悦,那是算不得数的,谁知你是强撑着的呢,还是假装着的?惟有众人都一致认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愉悦。
  因此,不管你对袁枚的评价,是好是坏,对他这种能够获得全天候愉悦的结果,我觉得有值得中国文人为之深思的地方。
  其实说白了,袁子才的愉悦或不愉悦,与别人是并不相干的,愉悦是他,不愉悦也是他,干咱屁事?为什么人们要将他的愉悦当回事呢?问题就在于这位老先生的一辈子,基本也是乾隆皇帝的一辈子呀!如果袁枚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三流诗人,是个作品不多,废品不少的末等文人,也就罢了,皇帝不会把目光投射到这班文坛小虫子身上的。可他却是领袖群伦,左右诗坛,引导潮流,众望所归的庞然大物,乃举足轻重之人,非同小可之辈啊!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一个大脑袋,在这位皇帝铁腕文化政策的统治下,既没有受过被摸顶的荣耀,也没有挨过吃凿栗的疼痛,细想想,该是多么多么(恐怕还要加上一个“多么”)地不容易了,那是一个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年代,是一个死了以后应该入土为安却不能安的年代。结果,袁老先生在他的随园里,优哉游哉地风花雪月着,得其所哉地吃喝玩乐着,既没有派出所的警察半夜敲门,也没有戴墨镜的便衣盯梢尾随,能够安然无恙地,逍遥自在地,甚至还是大摇大摆地,风风光光地度过一生,这岂不是奇哉怪哉,值得刮目相待的事情嘛!这其中的蹊跷,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纳闷,为什么他在乾隆当政期间,居然成了个特例,难道这位老先生在陛下眼中,竟然成为一个隐身人吗?
  弘历(1711-1799),比袁枚早生5年,晚死2 年,是位厉害的皇帝,也是位爱挑剔,甚至到吹毛求疵程度的皇帝。随便举个例子,乾隆十三年(也是袁枚辞掉公职再也不做朝廷命官的一年)10月20日,翰林院撰孝贤皇后的冬至祭文,这本是一篇例行的应景文章。但文中出现了“泉台”这样的字眼,弘历一看,挑起刺儿来。他说, “泉台”二字,加之常人尚可,岂可加之皇后之尊?皇后归天,只能去西天极乐世界,哪有进十八层地狱之理?简直混账之极!也许,九五之尊,不会出此粗口,但他心里会这样申斥的。什么混账东西,你们以为朕是草包蛋,是外行领导内行,想蒙我唬我吗?结果,张廷玉、阿克敦、德通、文保、程景伊为此俱着罚本俸一年,连基本生活费也不给。由此来看,这样一位咬文嚼字的皇帝,必然也是一位特别爱好收拾文人的皇帝。这一点,与他的父亲雍正,祖父康熙,曾祖父顺治,同出一辙,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虽然到他在位,大清江山,已经坐稳一百多年。然而,一个人的根,扎在血脉之中,非一朝一夕形成,也就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如果不幸这根是劣根的话,那就成了劣根性。清朝历代皇帝,那种边鄙民族的狭隘偏执,发源野蛮的讳莫如深,文化落后的耻于齿及,满汉大防的不可逾越的劣根性,根深蒂固,不可改易;盘根错节,无力挣脱,遂造成这个种族最后的没落,这个国家最后的衰败。所有出身于草根阶层的头领,莽原部落的渠首,即使登上权力巅峰,都难免这种抱残守缺,自屎不觉臭,死抱住亡人牌牌不放的愚执。有什么法子呢?试为乾隆以及其父其祖着想,统治着人数、地域大于自己,文明、文化高于自己的汉民族,如何不被同化,如何不致淹没,戒备防范都来不及,忌虑抵制还来不及,焉能有将国家、民族进入世界之林的宏图大志?所以,对于这些整日疑惧不安,心理复杂变态,充满过敏反应,深感危机叵测的帝王来说,面对汉族精英分子,在清洗上之不择巨细,在铲除上之不遗余力,在屠灭上之不留死角,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而弘历在这方面,可以称作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一位。据故宫博物院早年出版的《满清文字狱档》,顺治在位18年,康熙在位61年,雍正在位13年,乾隆在位60年,加在一起,共计152年,清代的中央政府一级,或政治运动式的大规模,或消防灭火式的中规模,或追查扑杀式的小规模,先后共制造了160余起的文字狱案件,平均不到一年,也就是十个月的光景,对汉族文人开刀问斩一次。在这种皇帝钦批的诏狱里,坐大牢的,掉脑袋的,株连九族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加上地方政府一级的扩大战果,层层加码,法外行刑,斩尽杀绝,恨不能挖地三尺,人人过刀,以邀功求赏,用这些无辜文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全中国到底关、杀、流、坐、立决、凌迟、斩监候多少文人,恐怕是个统计不出来的巨大数字。
  所以,袁枚生活在每隔10个月,就得收紧骨头一次的年代里,不但毫发无损,皮毛未伤,而且相当愉悦地活到了81岁,寿终正寝。能不教人吮牙花子,啧啧称羡么?能不令人视为奇迹,呐罕叫绝么?要知道,乾隆如果想修理的话,是绝对来得及的,因为袁枚咽气之后两年他才咽气,但这位陛下,百密一疏,竟让他在文网罗织,诗狱频仍的年代里,这样一位“倡性灵说,天下靡然从之”的大文人,居然逃脱乾隆那一双鹰隼般捕获猎物的眼,简直不可思议。
  所以,我特别钦佩这位老滑头,头大且滑加之老,俗话说:“老了的兔子不好拿”,他就属于这种让乾隆没辙的老人家。
  说实在的,他的名气,大得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注意有加,他的行状,其招摇,其响动,其出格,其影响,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置之不理。据李元度《袁枚事略》:“所作随园诗文集,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重之,海外琉球至有购其书者,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享文章之名,未有及先生者。”这份张扬,这份排场,这份气势,这份声誉,尤其不可能不让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诗产量最高的乾隆皇帝,漠然视之,心不为动。然而也怪,他快活欣喜一辈子,舒畅自在一辈子,吃喝玩乐一辈子,风流潇洒一辈子,相对于他同时代的那些愁眉苦脸,焦虑恐惧,担惊受怕,坐卧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同行,那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弘历好作诗,这是这位皇帝的毛病,做你的皇帝得了,干嘛非要挤进诗人队伍里来?乾隆十四年(袁枚辞官后的次年)6月,他的处女作,《御制诗初集》问世,共44卷,收其自元年起到十二年的诗共4150首。此后,越写越多,欲罢不能,到了咸丰年间,他当太上皇了,还在写,一生写诗达四万多首,超过《全唐诗》所录的唐人诗篇总量,这实在是惊人可怕之多。一位如此强烈喜好写诗的皇帝,对文人来讲,我相信,福的可能性很小,祸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固然,皇帝爱好文学,马屁文人得以施展其溜舔功夫,但那些非马屁文人、拍不上马屁的文人、马屁没有拍好,拍到了马脚上的文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大学士张廷玉,因为一纸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罚俸一年。由此可以了解弘历,必是一位非常精细,非常尖刻,非常不容人,非常挑鼻子挑眼,非常具有侵略意识的人。如果他不是帝王,是个普通人的话,第一,不能共事,第二,也不能交友,第三,当他的上级可以,做他的下级,你就没命了。因为这种唯我独尊的强人,几乎不能容忍超过他,胜过他,对他不敬,对他的存在构成威胁的另一个。在历代清帝的肖像之中,乾隆这张脸,是最不面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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