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续加柴火之重要

作者:张瑞燕




  读时下一些报刊,包括《文学自由谈》,最大的好处,在于能读到众多有趣的嘴脸,有理有据有节有声有色也好,抑扬顿挫跌宕转折也罢,剑拔弩张哪怕吵得嘴脸变形,都是读者的福音。在这个影视游戏流行歌曲等电子产品大众娱乐日益发达的时代,文学因其娱乐性不强或娱乐化速度程度不够,已流失了大量受众,丢掉了有限的阵地。外人看来,文学早已边缘化个体化了,总该冷清了吧,谁知一入圈子,竟依然热闹非凡,烽烟四起狼藉一片。本人因参与大众文化的传播制造,确实与纯文学有些疏离陌生了,今日再看文学批评界,才知新近又推出若干女性批评家的文字,瞧她们新人新方式新角度,当仁不让,已占得半壁江山,文章自成一派,煞是好看。读完她们的文章,不由得你击节赞叹:文章鞭辟入里,条分缕析,头头是道,把个中国文坛生态及作家动态说了个明明白白。尤其难得的是,她们几乎都具有娱记的职业敏感,对一些昔日明星作家的来龙去脉掌握得一清二楚,文章苦心孤诣娓娓道来,分析昔日明星的成功之作,也分析他们今日的不成功之作,他们的童年往事,心思端倪,瓶颈关隘,活噱死穴,无不纤毫毕现。心思绵密细致到如此地步,能人同此心将心比心苦口婆心用此种种攻心术进行残酷繁杂的文学批评,实在是当今女性批评家的专擅。即使吹毛求疵,也会有礼有节,女性批评的职业道德和专业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赞叹女性批评家敬业专业的同时,也不免心生疑窦:用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作家作品跟踪报道的工作中去是需要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这里需要考量和发问的是,这些当代中国昔日明星作家今天的言行作为,是否还值当一个年轻力壮正在上升期的文学批评家的如此关注?
  非常凑巧,绝非刻意,最近有一次网络时代特殊的阅读经验。一次在友人电脑上搜索安房直子的作品,恰巧他机子里也存有余华的《兄弟》。余华的《兄弟》那时吵得沸沸扬扬,为了节约资源保护环境,并没买纸质的《兄弟》,不妨看看电子《兄弟》吧。在电脑上,非常方便地两面切换着读,不读还罢,一读大惑!不同体裁,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内容的作品难道就没可比性吗?否!人类有基本的生理反应和美感判断,人同此心,这样的阅读让我坚定了对比阅读的信心。当你一不小心被诱进中国当代作家精心营建的圈套陷阱里目迷五色辩不清东西南北时,可立刻随意拿出一本历经时间淘洗历史认可的经典著作作为抵挡的符咒,马上进行一番对比性阅读一定会让你的五脏六腑归回平静,让你重新找回失落的判断力,基本的审美能力。这种阅读不啻是治愈夜盲症的好方子,同时,也应是治疗作家自大症的好办法。
  安房直子,一个在厨房的餐桌边上写作的日本家庭主妇,她作品短小的篇幅中洋溢着灵动的才情,丰盛的想象。“东洋人的唯美和悲哀”并非每个读者都能欣赏,但一颗温暖友善朴直的心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它从冷冰的屏幕上直透出来,越过国界时空,温暖着众多读者的心。而余华的《兄弟》,努力撇开题材内容,单从文字上判断,也无甚可取之处,乏善可陈,令人不忍卒读。才情型的作家往往是靠童年情结,青春期冲动写作,等当童年时的阴郁纠结少年时的冲动灵感消逝,也就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可再言说的了;王朔曾开一代大话痞话风气,一扫当年意识形态控制下拘谨唯诺的文坛颓势,独创朔语新流,给思想开放不久已厌倦党八股话语的中国人民带来了新鲜活泼的文风,一时间,王朔式话语充满报刊荧屏街头巷尾,一代王朔式的反骨青年就此成长起来。然而,转眼人到中年,作家的态度反倒暧昧起来,虽说还能推动百万码洋,终于又有新作问市,但结果竟令人大失所望,只怕再来回折腾几次,一代小说家就此变得无人问津也未可知。再看其他几位“才子”作家,大有把该写的都写完了的意思,又迟迟不能谢幕。只有莫言例外,创作力依然不减当年,大有喝高了长醉不醒的意思,他的气足够长,作品足够多,只是奋力驱驰和狂奔,也许在相反的道路和方向上越奔越远也未可知。至于另有文坛独领风骚的骁将,被人大揪小辫,直至心烦意乱,金盆洗手。如今,这些当年的明星作家们除极个别外,大都低调低产,变得谨慎含蓄起来,但时而仍在公众的视野中摇晃,可看出他们恋栈的模样。
  按说,花无百日红,无论什么品种,多么名贵,也只能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绽放一阵,花开时越美艳,萎谢得也越迅疾。作家们既懂得惜时争春,也总该明白顺应天意吧。美人迟暮是大自然的规律,一个迟暮的美人并非一无是处,她或者可以研读金经,在宗教或艺术的慰藉下享受余生的安宁,好好总结自己的一生,绚烂归于平淡,真是很好的归宿;或者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更高的境界,提拔栽培新人的美例比比皆是,远有鲁迅,近有韩东(两位都是在风头正健,创作力十分旺盛的时候开始这一培养工作的);更或者也可以化作仁慈的老奶奶(如杨绛),把当年大红大紫时挣下的银两拿些出来散给吃不饱饭看不起病读不了书的穷人,这是莫大的积德——善莫大焉,这些都是美好甚至高尚的结局。最要不得的是,明明已是廉颇老矣,山穷水尽,偏还要堆金砌银,老妇扮嫩,仗着过去那点艳名赶新场子,转新台子,这才叫人魂飞魄散,大呼“上当”!这样的作家再写下去也难以为继,即使一味靠吆喝,换装,变脸,投机,闹得媒体一时嘤嘤嗡嗡,恐怕也撑不到老,最终要讨人嫌的,甚至弄得人起了腻,看客也寥若晨星,即使喝倒彩也会有疲累的一天。作家不是当官的,能上不能下,我们的作家实在该模仿一下某些娱乐明星,拿出艺人的自嘲精神和自知之明,全身而退既可以掩饰创作实力的衰颓,创作的难以为继,又或者回眸一笑,可以更多引发粉丝的惊声尖叫也未可知。这里要表扬某些人,封笔改行,既给自己留了最后的体面,也制止了文坛长久以来的聒噪(不可小觑作家造成的环境污染问题。且不说动辄长篇大论连篇累牍毁多少树林子,就光签名售书乱吆喝起来,增加多少二氧化碳?国外早有著名乐队歌手大片植树造林,以补偿自己吆喝出来的空气污染问题。爱嚷嚷的中国当代作家也当照此效仿?雪。
  成名越早越好的中年名作家虽青春已逝,难以为继,但毕竟红过了自我价值实现了很可以对得起自己了,大可以转型去干点别的热闹的,把聪明才智用到别的赚钱活计上去。激流勇退,给读者留点念想,实是明智之举。但为什么名作家如今写不出了还要苦熬硬撑?原因是复杂的,名作家实有难言之隐,想当年都是苦出身,好不容易混出来活出来了,一朝功成名就,难道就如潮水般说退就退,灰溜溜下台去?那可是关乎名和利的性命交关的大事,谁能甘心就此退出这诱人的舞台,从此失去表演权,话语权?于是乎,就有了众多已没啥可写的作家为了不被大众忘却,开始第二轮第三轮的表演。
  然而表演终归是表演,大部分表演者最终都免不了匆匆过客的命运。真正能在舞台上立住脚跟的人,一定得有过硬的功夫本领。靠签名售书媒体炒作这种真人秀可以挽一时的颓势,但得不到一世的英名,露脸一多就不稀罕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要勤奋,还要懂得“养生”。一些老年作家,正经是靠文章吃饭说话,譬如何满子先生,八十多高龄依然思路清晰,文章气势如虹,可见身体和精神状况甚佳。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嘛总是老样子,老不死”。一次与陈四益先生去探望他,见何老双目炯炯,大谈投稿经,听后震惊,心说他老人家偌大名声还有这些苦衷?才明白何先生是这样一种文人:一辈子不做官,不投靠,不拉帮结派,不歪门邪道,手中一枝笔,写作可谓勤奋,偌大年纪,依然手写投递稿件,绝不复印花开几家,因此他常有不用万望退稿,无此存底之类的叮咛,也常有“一个作家不写了就算死了还不如死了”的评语。去看何老,他常教导“多读书”,“我像你这样年纪二十四史都看完了”,老先生如此学养功夫,博闻广识,加之长期敏于观察思考,虽高龄却始终关怀现世人生,这样的作家怎能不老而弥坚呢?再如邵燕祥先生的诗歌越老越醇,文章越老越辣。牧惠先生在世时虽年高体弱,每发稿,必长篇宏论议及国事家事天下事,生命最后一刻倒在书桌上,也算是一个历经忧患的老作家最好的归宿了。
  细看这些长寿型作家,他们无一例外都历经过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尝遍了人世间的苦辣酸辛,早年中西文化打下扎实的学养功底,胸中藏着大爱大憎不得不吐的块垒心声,关怀现实,悲悯百姓,关注民族国家的未来命运。这些老作家虽从未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红过闹过,但他们的创作生命竟如江河之水,源远流长,绵绵无尽。这也是许多当红明星作家难以效仿无法企及的境界。
  经常性对比阅读作家作品,而不是就事论事夸大其辞,无限放大某些局部论争,不仅会使读者从中受益,也会使我们年轻的批评家们视野胸襟更高远开阔,批评工作更得心应手。关注值得关注的有意义的作家作品,无论他身后有无盛名头顶有无光环,无论他是齐天大圣还是妖魔魅影,这是一个评论家爱惜有限的批评生命,展开无限批评事业的必要手段。
  因此,无论是张三作家外痞内君的双重性带来的转型困境,还是李四作家的妄言诞言鬼话连篇,王五作家泼天的矫情与作秀,陈七作家过往的才情和今日的窘迫,以及作家批评家们围绕狗鱼与鳗鱼展开的学术之争,都大可以不必去理会它。太阳底下并无新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有一天看客终会散去,散就散了吧,又或者有新的表演者上场,新鲜的脸孔,新鲜的花招腔调,喜新厌旧是人类的本性,任何坛子,任何时代,都逃脱不了这铁的规律。事易时移,如今早已是新新人类作家登上表演戏台的时刻,大胆娱乐至死是他们的信条,一个个几乎都是文学娱乐化的急先锋,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制造各种娱乐新闻,反正也不把文章当什么千古事,玩一把赚一把轻松得很。而当年的魔幻先锋痞子作家们,如今已人到中年或身居要职或腰缠万贯,过着稳定体面的中产阶级生活,既不屑与引车卖浆之流为伍,离开书斋官场深入底层去听听真正的民音,也不便与时尚小崽子一起蹦跶,放不下架子娱乐一下,嬉笑一把,下三路一回。总得装出文化底蕴,操持“正经”文化事业,可惜因为历史原因,文化又实在不多,实在赶不上那些学富五车的“老东西”们。所以夹缝中尴尬的中间代写手们,难以为继是必然的事了。江郎“柴”尽,一味鼓吹拉风箱,死灰复燃也只是一时,这灰终于会冷下来,变成可怜的冷灶,如再不加把新柴火进去,这灶恐怕是永远燃不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