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四字见大师

作者:彭大方




  友人赠我浙江文艺出版社《钱钟书散文》一册,称书中收录有钱钟书先生致先父的一封信。
  果然,在该书第432页上我读到了钱先生“致×××”函。
  这份函件是有来由的。
  那年先父供职的学院,欲为钱先生的父亲钱基博举办一个纪念会,嘱先父致函敦请钱先生莅会,结果收到了钱先生这封回信。回信全文如下:
  ××我兄大鉴:
  音问久疏,忽奉惠书并示先君事略,感刻感刻。谨删易数字,以塞虚怀。纪念会事,盛谊隆情,为人子者铭心浃髓;然窃以为不如息事省费。比来纪念会之风大起,请帖征文,弟概置不理。今年无锡为先叔父举行纪念会,弟声明不参预。三不朽自有德、言、功业在,初无待于邀约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也。贵乡王壬秋光绪九年日记载端午绝句云:“灵均枉自伤心死,却与闲人作令辰”,慨乎言之;可以移咏流行之某某百年诞辰纪念会矣。弟去冬患血压偏高,服药稍减,尚未平善。又不慎中寒,喘疾几复发。草复不尽,即颂
  近祉
  弟钱钟书上
  二十日(一九八七年三月)
  斯人已逝,书信犹存,我不由得捧读再三。不想却读到几句不顺畅的话,比如:“邀约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也。”
  窃以为“闲”、“废”、“冤”三字,在文中不仅有叠床架屋之嫌,还让文意晦涩不明。料想一代大儒,且有“人中龙”之谓的钱先生行文不致如此吧。于是翻检先父留存的书札,找出了钱先生的原信。果不其然,钱先生的原信中并没有这三个赘字,无疑是编者“越俎代庖”擅自嵌入的了。其实在“不三不四之闲人”一句中,衍生一个出“闲”字,将“不三不四之人”界定为“闲人”,反而萎缩了钱先生的文意,钱先生所言“不三不四之人”,非特指“闲人”之一种也,其语景阔大得多。同样,“不痛不痒之废话”,植入一个“废”字,也欠妥当,如今官场上,甚至学术论坛上,许多“不痛不痒之话”并非废话,哪怕是一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亦有深意藏焉。至于“花费不明不白之钱”,这钱当然是公款,食宿宴请,游山玩水,再发点纪念品,封一个红包权作车马费,花“不明不白之钱”,联络了左右的感情,通融了上下的关系,这钱就花得值,花得不冤,何以要称之为“冤钱”呢?
  兴之所至,遂将钱先生原信比照《钱钟书散文》中“致×××”函,逐字逐句再读一遍,不意又有发现,“盛谊隆情”在原信中却是“盛意隆情”。细细推敲这里“意”与“谊”之别,深感钱先生用字精当。想先父乃奉学院之命致函邀请钱先生赴会,所以,钱先生信中“盛意隆情”所指的当然是学院方面,编者易“意”为“谊”,一字之差,就将这一番学院的邀请变成了先父与钱先生的私人交往,显然不妥;先父与钱先生之间有几十年交往的“盛谊”,而学院与钱先生之间则只有为其父举办纪念会的“盛意”。一字之差,说话的对像已变了。
  由此我生发出两点感慨:一是做编辑多年,也曾收到某些名家大作,常附言云:“恳请编辑先生高抬贵手,不擅自改动文中字句。”心中大不以为然,以为人家自视太高,小觑了我,怨怼之下,偏要动一动他的锦绣文章,哪怕更改他三言两语,也要找回我的“尊严”。今日算是借钱先生的酒杯浇了我胸中的块垒。二是先父在世时,常常谈起钱先生博闻强识,读字典亦能过目不忘,故而中西文皆楚楚可观。信乎?然也,先生斐然文采,于此信中可窥一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