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六十年的原声带

作者:叶文玲




  《六十年的原声带》是我的第42本作品集——如果不把那8卷本文集包括在内的话。
  42,是数字符号,但对于我,却与生年有关——1942年是马年,在这年暮秋出生的我,仿佛和马也有了一些命运的关连。
  有史记载,1942的马年是个大灾荒年,但在我的故乡——鱼米丰饶的浙江玉环县,好像不曾有什么太大的动静。我对饥馑的亲历,是在青年时代,那时我在山头海角一座古庙改建的一所小学当教师。只影孤灯,食不果腹,就这般清汤寡水的清贫生活,却没教我觉得太多的困苦,因为那时文学托梦,书籍为伴,青年时期勤奋不倦的苦读,支撑并构建了我的精神世界。儿时的文学梦,从13岁那年在县报上“将名字变成报上的铅字”起,已经愈渐美丽浓烈。自与文学结缘,哪怕命运屡屡向我展露的,是一张严峻的面孔和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却从不妨碍我对她坚忍不拔的挚爱和追求。
  虽然在故乡见识的世界非常有限,但是,与她耳鬓厮磨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我感情的绿荫创作的摇篮。20岁时我远去河南,故乡更像母亲一样,成为我心头永远的思念和牵挂。正是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使我在中原大地重圆文学梦后,结集的第一本散文集,便以《梦里寻你千百度》为题,传递着对她的呼唤,而今整理几十年磨墨生涯的结晶,血肉相交的篇什中,全是亲情的沉淀。
  人的一生经历,有一定的命运因素,但往往也有更多的性格使然。也许正是“马”的属性,使我注定了像马一样不驯顺于命运的摆布,大半生负重如枷,六十余年日子,“劳碌”是基本的代词。但我亦不以身累为“累”。当在几十年奋斗的路上依次经历过学生、教师、农民、工人、干部等等职业;当渐渐见识着变幻无常的大千世界、吞咽过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当深深体味着世海沧桑安然于而今的荣辱不惊以后,我觉得自己这一生经历,虽然多舛却可算丰富;从常情说,人过花甲之岁家庭安宁儿孙绕膝,也堪称晚年有福。可是,对幸福有别解、与“满足”二字永不沾边的我,却依然有点“不尽然”,总觉得此生仍有太多的欠缺和不足。
  这最大的欠缺和不足,便是生有涯知无涯的“知”和“识”。
  书到用时方恨少。虽然自学不倦,却连书海的小小一角都未游遍;虽然也到过海内外的不少地方,却不过是蜻蜓点水;虽然常常痴思长绳系日,总归精力有限;虽然亲人无数,却难长年团聚;虽然知友不乏,也非早晚得晤说见就见;自己也许生活尚可,可是你的周遭、你的亲朋故友、你的邻居熟人,却有种种不幸和困顿……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就是我们的精神“常态”;当无尽的思念充溢心头、当时时陷入无以言诉的惆怅、当面对丰富多彩而又广袤多变的大千世界,你无法不叹息世事古难全,人生太有限!
  有了种种叹息,便有我们的文字,有着种种感喟,便有我们的呼吁和呐喊。
  我在长篇小说《无梦谷》的题记中写过:命运之神安排了生活中的一切,却偏偏不给人们剩下一个“假如”!
  现在,我想说的是:假如生活能够从头开始,我仍然不懊悔的,是我所走过的路,我不怨懑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假如生活从头开始,我愿意仍然做我自己,重新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所有的不幸和苦难。
  这种无怨无悔,就是实践了文学之梦带来的自信,这种自信之源,正是文学的力量所在。于是,回顾人生,小结六十余年的劳碌日子,我依然认为:此生最大的幸福,是能与文学为伴。
  所以,哪怕再历艰难,只要能与文学同在,我对生活依然充满希冀。
  所以,哪怕再过十年八年,我也依然希冀自己起码还是一匹“渴饮一斗水饥食一束刍”的驽马,是一匹扬镳奔驰不厌远的老马,是一匹“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好马!
  写作既是我们的宿命,一本本书稿便伴随终生。但是,作家们都有一本无尽头的书,那就是录刻在他(她)心头的人生笔记。
  几年前有出版社约稿时,我却觉得为时尚早。因为人生未到尽头,现在就来审视那些脚印,所用的规尺是否得当?真正想诉诸人世的话语是否合了时宜?众所周知,作品不管大小,都有一定喻世或警示的作用,我对一些板正了面孔充当教师爷的作品总是不敢苟同。君不见如今的读者大多是青年,如今的青年才俊聪敏活跃见多识广,如今有兴致读书的青年,更是一些身生绝域“自矜无匹俦”的骐骥,现在的世上很多事,特别是洋洋文学世界,是青年们完全可以做我们的老师,哪里还能让上了年纪的我们一味的自以为是,充当令人讨厌的“谆谆教导”者的角色呢!
  最怕的就是写成那样一本人生笔记。
  人生笔记虽然不等同于个人自传,毕竟是事事亲历件件是实的“写真”,完成这么一部“写真笔记”,用心更可能用血泪,写这样的人生笔记,等于教自己重度了人生。而回忆,却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常情,思念,就是最能牵引感情的一瓣心香。
  如是一想后,我终于从“暂且放下”的念头中解脱出来,一打开往事的心屏,记忆的金沙顿时如泉涌集……
  如是一想后,好像不费思索,故乡的山风海月,物产习俗;亲人的音容笑貌,悲欢苦乐;老师的教诲之恩;朋友的相挽之谊,全都化成了最简朴的“原形”,活生生地在我心头翩然而现,用不着捕捉,用不着编织,一切的一切,全然本本真真地来在眼前。而当我不无感戴地回首一个个的“他”和“她”;当我搬出那上百本影集、捡视这几十年走过的山山水水、特别是凝视那些已然“作古”而音容宛在的老师同怀亲朋好友时,我无法不心头滚烫而又热泪潸然!哦,此生最可宝贵的日子在刹那间融会,此生最值珍视的人与情,都在这本书里齐集,此生有关小说和散文甚至是风花雪月的“说道”,也在这里坦露无遗!于是,我终于不无感慨地明悟:这一切,就是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一切,组成并丰富了我的人生。
  当我终于将这些可贵的金沙一颗颗地装入记忆的小舟时,我欣然觉得:那真是一艘思念的诗船,它使我将六十年的人生“原声带”,真实地奉献在读者面前。
  于是,我深深感谢为我提供了航道的出版社,我感谢“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