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著名”及“国家一级”

作者:姜 瑛




  怎可轻言“著名”
  
  这个世界越来越像是个热闹的庙会,打头碰脸常常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著名”人物,来来往往煞有介事,把那些中规中矩的老百姓蒙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躲都躲不掉。郭德刚倒是不紧不慢貌似忠厚,拉开架势打着一面“非著名相声演员”的旗子斜刺杀来,反而事半功倍,步入捷径。也许是我少见多怪,自从开了眼界,特别是领略了去年“湖南卫视”直播的整个“超女”造星过程,“著名”这个曾使人们无限遐想和无比崇敬的神秘字眼,顿时在我心里一落数丈,大贬其值,不光恶俗,还带来了些许生理反应的不适。
  虽无奈,不过大家也都还懂得适者生存的道理。传媒是什么?可载舟亦可覆舟的一汪巫水也;市场又是什么?一只摸不着看不见却无所不能的巨型魔掌也。一批批过客般的歌手、演员、主持人、模特、策划、编导,借助传媒演绎“铁打的市场流水的货”的供求规律,今天“著名”,明日黄花,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不这么瞎折腾反而不正常。这倒也罢了,费解的是,本应寂寞伏案的一些文坛写手,何以高调“变脸”,纷纷以“著名作家”惑众,且大模大样堂而皇之地接受鲜花、掌声、喝彩,“著名”则“著名”了,却又让人想不出他们究竟写出过哪些像点儿样的东西,实在令人一头雾水。
  这里须要澄清一种错觉,即知名度与“著名”并不是一回事。这是曾做过央视主持人的杨澜点拨的,十几年前她就谈到这样的意思,由于频频亮相于荧屏,电视主持人的那张脸很容易为天下所识,但并不表明其成就过人,而只是某种职业的特殊性使然,与“著名”无关。此认识,显然比许多有“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之誉的作家高出了不止一截。如今传媒业日益发达,作家在电视、纸媒混个“脸熟”并不难,若以上镜率、见报率评判一位作家是否“著名”,也只能唬一唬老百姓,恐怕自己都未必那么坦然。依我看,除非非常必要(比如一些重要的国际学术场合等),作家完全可以免去“著名”的累赘,于人于己都很自然,清爽,何乐不为?还是电影《手机》中那句台词说得实在,“做人要厚道”。多年来读《文学自由谈》,不曾记得版面上有赞誉谁谁谁“著名”的字眼。就是读该刊“叫卖”自己的广告,涉及到确实很响的人物,也未见“著名”二字。比如“作家王蒙曾说,‘在我们的阅读里,有《文学自由谈》与没有《文学自由谈》是不一样的’”的表述,就觉得朴素亲切,言之及物,相信王蒙绝不会因没有戴那顶“著名”的帽子而声望受损。真正有成就、有名声的作家,根本用不着以“著名”昭示天下,强调作家之“著名”,恰恰是因为其不“著名”,或不够“著名”,就像广告策划总是会围绕尚无人知的商品大做文章一样。试想,倘若在鲁迅、郭沫若、巴金、沈从文、张爱玲等人前面加以“著名作家”的修饰,不是很有些让人怪怪的吗?
  “著名作家”不可四处泛滥,否则会大倒胃口,沦为笑谈,除非文坛已被“戏说”或妖魔化。“80”后的韩寒童言无忌,放言“文坛算个屁”,“什么坛到最后也都是祭坛”,我怀疑此小生是只逆反的小狐狸,文坛在他眼里是一串硕大的酸葡萄。但是韩语中有没有一点“真话”的质地呢?刘心武曾强调孙犁是“文学大师”而不是“文坛大师”,一字之差,表征了两个概念,足见其用心良苦。文学与文坛确是两码事,前者涵盖的是文本,后者则是各类文学人士构成的特殊平台,两者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犬牙交错相生相长,其复杂之状一言难尽,这且不说。我强调的是另一层意思,无论文学还是文坛,别说“著名”,真正能称得上“作家”已属不易了。记得写过长篇小说《古船》和《九月寓言》的张炜曾有很长时间一直不敢公开承认自己是“作家”,他就认为“作家”的称谓与内涵绝不简单:“它包含了心灵的性质、才情、知识、著作等很多方面。”因此,“一个民族是不会有太多的作家的,正像产生不了太多的哲学家和军事家一样”。十几年前曾活跃歌坛的李玲玉也表示过,像李双江、马玉涛他们都是歌唱家,我不过是一名歌手,不可同日而语,说明也还是有一些头脑清醒者的人格外看重“家”的分量。然而曾几何时,文坛(而不是文学)变得空前繁荣起来,“作家”多如牛毛不说,还个个必欲贴上“著名”的标签才过瘾,才气派,却很少有人清夜扪心,辗转反侧,拷问灵魂与良知。如此骇人盛况,也算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道奇观吧。
  一位朋友却在我耳边冷笑道,有什么可奇怪的,谁都可能是一只酸溜溜的文坛狐狸,这就是根深蒂固的人性弱点,只不过人们往往不自觉。我一惊,顿时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大凡一个文坛写手只要发表过数篇诗文,出版过三两本小册子,应邀参加过几次文学性质的座谈会、联谊会、发布会,想拒绝“著名作家”的恭维和吹捧还真是有些难度。特别是当今社会,“著名作家”暗含的东西太多了,身份、成就、影响、金钱,有形的无形的,哪一层涵义都妙不可言,都在考验人的神经,诱惑人的欲望,只不过我们不具备那样的机会和气候罢了。此种自欺欺人形状,套用张爱玲的刻薄比喻,就像无能的人服过春药,自觉得强大了许多,那种感觉还真是爽得不行。于是想到,没准哪天洒家也昏了头,相跟着不知羞耻地以“著名作家”的身份招摇过市,洋相百出,如若真的目睹此种丑态,大家切不可袖手旁观,见“丑”不救!趁着我还能“旁观者清”,这里先向列位拜托了。
  
  何来“国家一级作家”?
  
  买了一本冯唐的随笔集《猪和蝴蝶》,看到封底印有一位李姓论者的一句评价,“七十年代出生的,冯唐第一”,不禁会心一笑。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此论者爱才之心跃然纸上,而冯唐的摇曳妙笔也确实出类拔萃别具风光,但是不是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中位列“老大”,最好缓下结论。不过,我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体制之外的冯唐再怎么鹤立鸡群,如果一直处于散兵游勇的“自由”状态,肯定便与所谓的“国家一级作家”无缘了。
  “国家一级作家”有那么重要吗?要看怎么理解。那可是许多捧文学饭碗者一生的梦寐以求。怎么能怪人家?仅仅这种诱人称谓,就完全使得我等意志薄弱的凡夫俗子心向往之,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国家一级作家”的说法何时出现的?尚不可考。据我所知,它是从“一级文学创作”巧妙演变来的,那完全是一种不光彩的移花接木,是一种没有真实依据的虚假命名。如果说,为简洁方便起见,把“一级文学创作”的职称略成“一级作家”,也并无不可,但最终定格为“国家一级作家”,已经于悄然之间被赋予了相当丰富的潜台词,可谓用心良苦。以至于发展到一种炒作的模式,似乎不添上“国家”,这个“一级作家”就有水分,就很可疑,其含金量也会大打折扣。显然,“国家一级作家”与“一级文学创作”之间,已经被鬼使神差地偷梁换柱了。只要稍做拆解,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妙趣。单独看,“国家”,“一级”,“作家”,是三个并不起眼的名词,一旦连缀起来,立即满目生辉,组合出了一种最充分、最唬人的表意效果,如同鸟枪换了火箭炮,且最尖端、最具杀伤力,最威力无穷。再也没有什么比“国家一级作家”让一位写手更受用的了,它意味着顶级,顶峰,顶点,意味着登峰造极、至高无上和难以逾越,意味着从此可以接受社会的仰视和尊崇,特别是它可以衍生出形形色色的利益,还是很值得为此而“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的。当下文坛出现的某种脆弱与虚弱,浮躁与狂躁,变奏与变态,亦可略见一斑。
  君不见,经由媒体的推波助澜,眼下同属“创作系列”的“一级编剧”“一级作曲”、“一级美术师”,也堂而皇之地被改造成了“国家一级剧作家”、“国家一级作曲家”,“国家一级美术家”。以此类推,似乎还要把所有的“教授”、“研究员”、“编审”的职称都一律叫做“国家教授”、“国家研究员”、“国家编审”才合乎情理。而且,既然“国家一级作家”可以成立,就没有理由否认“国家二级作家”、“国家三级作家”“国家四级作家”的存在。而且,还要面对这样一种无法回避的逻辑顺延关系,如果有“国家一级作家”、“国家二级作家”的中央序列,也应该有与之对应的“地方一级作家”、“地方二级作家”的下限序列,这才层次分明,井然有序。在权力和行政领域,不是还有国家级与省、地、县级的严格区分吗?
  本人“票”上文学已有数年,认识的或间接认识的新老写手也有好几打了,他们大多供职于体制内,衡量其事业状态和生存质量,往往是靠创作系列的职称评定。依据资历、业绩以及诸多因素,他们分别被归入不同的创作级别,决定其命运的是一个由若干“专家”组成的职称评定班子。而职称这东西的评定过程,也很能检测出一个人志有多大,或心有多小。
  事实却是,“文学创作”级差的形成有着太多的注水、“照顾”、猫腻、甚至暗箱操作等非文学的人为因素,说明不了什么,也就凑合着唬一唬老百姓。许多有才华、有实力、也有成绩的自由职业作家,由于身处体制外,这辈子恐怕连“四级”都靠不上边,王小波不是到死还是个写作个体户,其影响却是远远超过了相当多的“国家一级作家”。好在一般的文学期刊、出版社并不以“级”取人,杜绝了许多低级笑话的发生。说白了,在文坛混个红脸膛的脸熟容易,混出叫人佩服的真名堂那才叫难。实力不济,丢人现眼,即使扛着一块“国家一级作家”的金字招牌,恐怕也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