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含泪批评”可以休矣

作者:张叹凤




  闲翻《读者参考》丛书70卷,见载孔庆东先生一篇《韩国散记》,本来笔者是向不喜欢看外国游记的,但因刚从那个高丽国返回,既他人先行题写,如有同感,未尝不可拜读。但首先跳入眼帘来的黑体小楷《题记》则让人不禁一愣,果真有如佛家“醍醐灌顶”,且将题记照抄如下罢:
  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位北大教师,一名中共党员,经常批评咱们中国这不好,那不对。来到韩国以后,饱尝凄风苦雨,痛感人世艰辛,目睹这个资本主义暴发户的一神一态,一颦一笑,深刻认识到自己原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要向党和人民道歉:我错了。
  所谓“醍醐灌顶”,应是高理周章,让人觉悟,但孔先生这个题记,则让人迷糊。如果不是先生自己介绍,彼系北大教师,我们还会将他当作越海的劳工,抑或“北京人在纽约”里边那样为生存而打拼的漂流者。因为“饱尝凄风苦雨,痛感人生艰辛”绝非泛泛之辞,当然不一定穷苦人才这样说,贵族林黛玉小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是呕心之论。孔先生如此慎重其事,想来不是如海上劳工那般生死血泪,也应是林小姐那样寄人篱下,常感穿心之箭。又提及“目睹资本主义暴发户”“一神一态”“一颦一笑”,从而有“深刻认识”。“一颦一笑”尚且通顺,“一神一态”将“神态”这个双声词拆开来表现显然就是语病,倘若常人造作也便作罢,但“北大教师”,似乎不当。吹毛求疵何益,赶紧往下看他的文章罢,人都有好奇心,何况如我过来之人,他人经验岂不正好补我的不到?孔先生题记出语那么严重,乃至自己“上纲上线”,要以谢国人的样子,肯定文中有相当的悲剧效应,吾等且准备好手帕拭泪罢。
  然而,读罢全文,方知孔先生原意是想写一篇幽默散文,尽管幽默,倒也该是实情。但他提供给读者的内容,似乎忘了他自己的题记,既不见“饱尝凄风苦雨”、“痛感人世艰辛”,更将所谓“资本主义暴发户”的丑恶嘴脸似也忘了予以彻底揭露。他数落了韩国的21点不是,因为原文太长,只好归纳引述如下:
  1.韩国菜摆出来一大堆,实际上全是小菜与佐料,“‘烹调’的概念韩国人是没有的”。
  2.不喜欢韩国人请客,因为他们自己吃得香,而且不断问客人“好吃吗”?孔先生于是被迫“我是个坚定的人道主义者,能说不好吃吗?我调动我渊博的哲学素养,丰富的史学积累、机敏的文学才华,以铁一般的逻辑证明韩国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最美丽的、最养生的、最合乎人性的……”
  3.在韩国吃饭怀念在国内的“水晶肘子”“松鼠黄鱼”“全聚德”“东来顺”,“不觉深深叹服中华文明的博大”。
  4.以为北朝鲜穷,其实感觉韩国人也吃得好不到哪儿去。
  5.韩国人重名太多,“我跟朋友说,如果站在街头大喊一声‘朴昌范’,肯定会有很多男人答应”。
  6.打手机的人太多,“仿佛全国人民在召开电话会议”。
  7.“韩国人的日常饮食可能不如中国监狱里的伙食。”所以韩国人到中国后要长胖,“往往要胖五公斤”。
  8.韩国教授受聘到中国后常常“想方设法赖在中国不走”。
  9.韩国学生经常抗议示威,则语出温柔,“好像并不真的激动和真的生气”。
  10.韩国房间地下铺设了暖气管道,“我最赞赏”,“应该学习”。
  11.韩国人的祖先“明明就是东北人和山东人”!
  12.在地铁看见一妇人与人吵架,感觉这是“真实的她自己”。
  13.韩国人不会做菜,在中国的韩餐是已经中国化了。
  14.大学食堂的饭菜都不好吃,而且吃不饱。
  15.韩国学生请假喜欢以“外婆去世了”为借口。
  16.“韩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对于韩国的现状也是清醒的。”
  17.“我的休息室里没有电脑,有时便去讲师休息室用电脑。但是那里的电脑速度极慢”。
  18.据常在韩国电视上教汉语的某熟人说,韩国人借钱不还。另外听说租房押金也轻易不愿退还。
  19.韩国人约会不守时。
  20.韩国人承诺不兑现,如说送你个茶杯,结果老不送。
  21.“中国人要的是别人的面子,韩国人要的是自己的面子。”
  限于篇幅,以上概括尚不能囊括孔先生诸多妙论,以及含混重复与自相矛盾处。兴许从《读者参考》上看到的并不是全文(文末注明摘自《匹马西风》新世界出版社版),想来也应是精华所在吧。纵观上文,几乎全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并看不到多少“痛”,与“凄风苦雨,人世艰辛”,遑论“饱尝”?想来若要以“文不对题”给学生作文做例证,我想这倒是颇为恰当的一篇。但有些“后幽默”的是,这恰是习惯文章收豹尾的教师爷所出。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说,你不懂幽默。如果说孔文也是幽默的话,倒是令人想起“将肉麻当有趣”的那句老话来。
  要说孔先生题记里全没有真实的成分在,那也不对,“生在福中”,想应是事实。北大系我国最高学府,执鞭杏坛,那是福。孔先生“知福”,也是应该。特别近年大学教师特别是京沪等地重点大学教师的收入福利大幅增长众所周知,以至税收部门将之列为重点查阅对象。
  但文章还是有些让人困惑,韩国“不好”,怎么就会成为“批评咱们中国这不好,那不对”的悖论,按孔先生的逻辑推演,他人淹在水中,岸上人就不该居安思危,即便是大水淹到脚脖子上,也应该欢呼清凉与惬意。“批评”这个词语义应是个中性词甚至褒义词,毛主席还说过,“要多做批评与自我批评”,孔先生从前究竟做过什么样的“批评”,要如此这般开门见山来“向党和人民”“认错”呢?
  鲁迅有《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一文,我们套用一下,似乎对于孔先生倒可改为:反对含泪与肉麻的批评家。
  没有去过韩国,或者仅读过孔先生此篇妙论的人,兴许当真会以为孔先生如唐僧取经,历经了千般劫难回来,身心百孔千疮。但笔者以一个同样去韩国经历了一番的援教者的身份告诉大家,孔先生“痛感”与“饱尝”背后,其实是在韩国至少领着每月三百万(相当于人民币二万三、四千元)韩元左右的薪水。当然有不少损耗,当然这也许远不及他在“咱们中国”的全部经济收入,但就他避而不谈与罗列出来的二十一项看,委实让人看不到他痛苦的理由,也就失去了让人同情的基础,从而他的幽默即成肉麻,“认错”更近乎虚伪。如果说将别人热情款待与劝进饮食也看做是痛苦之一种的话,我想,绝大多数中国“人民”倒是不会反对这样的“痛苦”呵。
  本来笔者与孔先生都在高校从业,抑算是同行,“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自前些年感受文苑人心险恶,自立“口不臧否人物”古诫,看看这种廉价“含泪”与“幽默”的文章,一笑也就放过,不打算与之较真,当然也不用戳破他。但不日同样是翻阅《读者参考》,是第66期,骇然看见一篇题为《北大醉侠孔庆东》的文章,呀,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同样有黑体题头,还是照抄罢:
  孔庆东,北大副教授,孔子第七十三代直系传人。他198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是钱理群先生的开山硕士,严家炎先生的博士。他主攻现代小说与武侠小说,语言驾驭出色,文章不仅生动有趣,而且愤世嫉俗。
  不由不令人肃然起敬,读到正文,更有令人拍案惊奇之处:“在卧虎藏龙的北大校园,能享有与校长‘比肩’的‘殊荣’,缘于孔庆东在2004年度‘最受学生爱戴的老师暨十佳教师’评选中,以最高票数当选。”如此引录并不表示笔者对广大同学的水平有所置疑,也绝不表示对孔老师执教勋功的轻视。名山之业,岂容动摇?只是略感到一点儿焦急与忍不住要说话的动机是,像《韩国散记》那样的行文,写出来也罢,读者毕竟有限,如拿到高台讲堂上宣科,口耳相传,对于没有社会经验与韩国生活经验的莘莘学子、广大青年,岂不有误导与愚弄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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