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沪上文脉自不同

作者:韩石山




  去上海和去北京,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说的是一个文化人,如果他不是什么官儿,又还有点才气的话。按说文化人和文化人在一起,不应当说这样的话,以文会友嘛,想那么多干啥。
  这样说说当然潇洒,可你是个中国的文化人,放开马儿又能跑多远,马蹄儿又能撒多欢?
  去了北京,常去的地方是美术馆东边的三联韬奋中心,俗称三联书店的那个地方。若是结着伴儿又正好累了,每每会上到三楼,在那个简易茶座要上一壶喝喝。天上地下正谈得高兴,忽然想到这儿就是过去的皇城根,往南不远进了王府井大街有个胡同叫东厂,由不得就想到“天子脚下”、“缇骑四出”这些词儿,也就没有了那个兴致。酒席上兴致会好些,说着说着又会说起谁当了什么官儿,说不定就有个新近擢升的主儿在座,只是你长年远在边鄙不谙京中文苑政情罢了。你又不傻,肯定要赶紧说上几句恭贺高就之类的话,这话说了,这顿饭也就吃到头了。
  在上海就不同了。你再使劲地想,也由街名地名想不到什么“天子脚下”、“缇骑四出”这类高蹈的词儿。若是你在淮海西路上的吴越人家吃面,顶多想到这淮海西路过去叫霞飞路,是以“一战”时期那位法国元帅命名的。在福州路上逛书店,也只会想到这儿过去叫四马路,“商务”呀“现代”呀都在这儿有它们的店铺,郁达夫呀徐志摩呀都曾在这儿溜达过。就是偶尔朋友聚会,真的有个什么官儿在座,一想到他的官再大马鞭子再长,也够不到山西去,尽可以放心地喝你的酒夹你的菜。想显显你不同凡俗的品格,调侃几句也无伤大雅。
  一上来先这么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实在是太喜欢上海这个地方了。一个北方的土佬喜欢上海,无异于穷鬼向往天堂,忤逆想立孝子牌坊,在他人看来,是可笑复可怜的事体。然而,朗朗乾坤,鸳鸯蝴蝶,任谁也挡不住一个合法公民抖动着他想象的小翅膀,在蓝天下自由地飞翔。
  说句大话吧,如果我是一条鱼,上海就是我浮潜自如的第一潭深水,如果我是一只虎,上海就是我长啸一声冲上去的第一道高岗。
  写作之初,我的第一篇有影响的小说,是在《上海文艺》上发表的,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是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可不是而今眼目下,那可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呀。等到韩郎才尽之后,转而从事学术研究,现代人物传记写作,我的第一部传记(不是后来薄有声名的《徐志摩传》),是没有多大声名而我却更为喜爱的《李健吾传》,是在上海的徐家汇藏书楼,完成它的材料收集的。
  就是现在,文化界朋友最多的地方,想来想去,还要数上海。那边有什么事儿,打个电话就办了,有时你想不到的事儿,他想到了也会给你办的。写《徐志摩传》时,一位朋友正在美国讲学,看到一本叫《小脚与西服》的书,就是徐志摩前妻张幼仪的传记,她的侄孙女为她写的,想到老韩或许有用,不惜几十美金买下寄到山西。坦白一下,换了我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后来一家出版社要我编《徐志摩全集》,徐志摩的文章中多有英文词汇,有的文章干脆就是用英文写的,我是个连26个英文字母都排列不准的土佬儿,这可怎么办呢?山人自有妙计,当即驰书沪上,请复旦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的所长谈峥教授帮忙。谈先生小我十多岁,是一次笔会上认识的小朋友。好谈峥,够意思,不计报酬,不避寒暑,费时一年多终于大功告成。出版社当初对我担此重任还将信将疑,到了这个份上不能不佩服我的神通。想想,也只有沪上的朋友,才有这样的豪侠之气。
  如果只是这样的人儿事儿,我就对上海大加称颂,不是脑子进了水也是脑子原本就不够用。哪儿都有好人,哪儿都有坏蛋,哪儿都有蓝天,哪儿都有黑云。遇上刮风下雨,就感叹风雨如晦,遇上蓝天白云又马上心旷神怡,还不是脑子进了水?不是的,不是的,是多少年来,从一些琐细的小事上,我就早早地感到,上海这个地方,有着一种独特的文化的传承,有着一种独特的文明的根性。
  上世纪70年代末,我正疯狂地写小说,这儿投那儿寄,不知天高地厚,忽一日,一篇小说就在《上海文艺》发表了。忽一日又接到上海京剧院一位编剧的来信,说他要将这个小说改编为一出京剧,我也正好想去上海看看,便趁机去了。去了之后,当然要去一下《上海文艺》所在的上海作协。上了那个小楼,贸然进到一个房间,只见一位皤然老翁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趋前打问,对方一听是外地来的作者,马上殷勤指点,说我要找的那个编辑还未上班,稍等一下就会来的。我以为此人不过是个做通联的老员工,也就没当回事,操着我那山西普通话跟他闲聊起来。言下不无得色,还拿出我在另一个杂志上发表的小说让他看。意思当然是,我可不是什么新手。后来我要找的编辑来了,一问方知,这位老者乃大作家吴强是也。怔得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啊呀,怎就这么不知羞耻!
  当然,我也知道,这绝不是通例。其时正是“文革”过后不久,老作家们刚解放出来,只能如此屈尊纡贵,在编辑部做些文字工作。这样的和蔼可亲,怕只能说是神龙一现吧。
  待到80年代中期,再一次到上海,见到了我的第一部小说集的责任编辑张贺琴女士,此后又多有交往,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贺琴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似乎从我认识到她退休,二十几年间,一直就是个普通编辑,但她那种勤谨敬事的精神,实在让我佩服得不行。作品上的事儿,再琐细再麻烦,都是那么锱铢必较,决不马虎。我也曾想过,在我们那儿,一个编辑,做上三两年,要是不提个编辑室副主任,不说自己闹情绪了,当领导的先就觉得对人不起。而像贺琴这样终生从事一个职位上的工作,在我认识的沪上文化人中,绝不止三个五个。
  这就让我想到了上海这个地方的神奇。想来盖因,此地是中国沟通海外的最大商埠,受西方文明的熏染要多些,积久成习,人人也就有了一种价值的认同,生命的自觉。说白了就是,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职业只是谋生的手段,幸福全在自个儿的把持。上海人爱说个“拎不清”,这样的人生态度,真可说是拎了个清爽,拎了个透脱。
  在这上头,感觉最强烈的,还不是这些文化界的朋友,而是那些在文化部门工作,几乎被人忽视了的普通职员。
  90年代中期的一个春天,我住在建国西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那个小招待所里,每天都要去徐家汇藏书楼查资料。此前刚在北京图书馆做过同样的事儿,深知查资料的繁琐与艰辛,不,还得加上几分的屈辱。北图的资料员,你看着像个资料员,做起事来个个都像大干部,一脸的不屑,嘴上呢,是更加的不屑。他那大舌头在嘴巴里呜哝呜哝一转,你站在他面前由不得要原地打转。因此上,头一回进徐家汇藏书楼,我先做出一种谦恭维谨的样子,单怕说错了话儿做错了事儿,惹得人家不高兴。在北京多少还能听懂那大舌头腔儿,这儿要是阿拉起来可就只有跳黄浦江了。
  错了,错了的不是我,是那些资料员。你填好单子递上去,她不是让你站着傻等,而是说,先回座位上吧,待会儿给你送来。送来了,轻轻地放在桌上,好像送来的不是他们馆藏的典籍,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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