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文化英雄眼中的日本

作者:李兆忠




  考察郭沫若与日本的关系,有一个事实不能放过:尽管在日本生活了整整20年,并娶日本女子为妻,生儿育女,异国生涯并没有在郭沫若身上留下特别显著的痕迹。不像其他留日学子,或多或少受日本文化的影响乃至同化,日本文化对郭沫若的影响可以说微乎其微,可以辅证这一点的是,在郭沫若宏富多样、百科全书般的著作中,几乎找不出一篇专门论述日本文化的文章,比起在文学、史学、考古与甲骨文研究方面的巨大成就,他对日本的研究不能不显得太薄弱。
  这确实很耐人寻味。
  由于极偶然的机会,1913年底郭沫若赴日本留学,时年22岁,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观点,这是一个文化人格已经塑定的年龄,郭沫若不受日本文化的同化,由此可以找到相应的解释。然而,对于郭沫若这样的人,精神气质比起年龄来往往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郭沫若身上有一种叱咤风云、雄视千古的英雄气概,借用他的一副自集对联来形容,就是“内圣外王一体,上天下地同流”,这种人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必定有一番作为。事实上,出国之前郭沫若就是四川地方上的学生运动领袖,小小年纪就有惊人之举。正是这种英雄气概,使郭沫若到东瀛后写出了《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天狗》、《凤凰涅》那样振聋发聩、气吞山河的诗篇,开一代诗风。
  然而,英雄也有凡俗的一面,尤其是在虎落平阳之时,郭沫若的自传体小说《行路难》清楚地展现了这一切,这是一个穷愁潦倒、怨泪滚滚的凡夫,困顿狼狈到了极点,与那个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天马行空、半人半神的英雄判如两人。然而辩证地看,正是作为一个凡夫的压抑与困顿,刺激出一个“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豪放诗人。郭沫若对日本的疏离与冷淡,由此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中国留日界有所谓“留日反日”的说法,这无疑是日本军国主义反面教育的结果。甲午一战,蕞尔岛国的小日本大败大清帝国,中日两国的地位发生历史性逆转,日本从此就开始蔑视中国。据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记载,1898年第一批到日本留学的13名中国学生中,有4人就是因为受不了日本小孩“猪尾巴猪尾巴”的嘲弄,抵日仅两三个星期就退学回国。然而公平地看,受明治维新与日俄之战胜利的鼓舞,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中日关系并不十分恶劣,中国人对日本的印象也是敬佩大于反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勃发,中日两国关系开始急剧恶化,郭沫若就是在这个时候留日。1915年1月,也就是郭沫若到日本的第二年,日本向中国提出具有颠覆性的《二十一条》,留日学生纷纷罢学回国抗争,郭沫若也是其中一员,在一首七言律诗里,郭沫若抒发了冲天的敌忾之情:“哀的美顿书已西,冲冠有怒与天齐。问谁牧马侵长塞,我欲屠蛟上大堤。此日九天成醉梦,当头一棒破痴迷。男儿投笔寻常事,归着沙场一片泥。”甚至做好了投笔从戎、战死沙场的准备。
  平心而论,郭沫若对日本文化并无特别的反感,刚到日本时,还称“此邦俗尚勤俭淡泊,清洁可风”;对日本人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也很赞赏,称日本学生无论高中小“均有赳赳武夫之概,体魄既壮”,又称赞日本科学进步,“近数年来,竟乎有与欧美诸国并驾齐驱之势。国无弃材,人有职守。”然而,这决不意味郭沫若真的把日本放在眼里,作为一个泱泱大国的文化英雄,郭沫若不可能拜倒在蕞尔之邦的小日本的脚下,尤其是在它不可一世、欺人太盛之时,恨和尚累及袈裟,况且郭沫若对日本文化本来没有太高评价,比如对日本语,郭沫若认为:“世界万国中,其文字之无条理、无美观、无独立性者,无过日本。”日本的人种,郭沫若认为来自于野蛮落后的马来人种,幸亏与大陆人种的杂交,才变得优秀起来;甚至对日本民族的象征——樱花,郭沫若也审之以讥讽的眼光,在1915年4月20日的家书中,郭沫若这样写着,轻蔑之情跃然纸上——
  〖HT5K〗近日此邦樱花盛开,下流侪辈涂面插花或带面具醉倒花丛中,翩翩趣舞,牟牟作牛鸣而歌,遗钗堕珥,男女不分也。倭奴开化年代仅自唐而还,故至今而夷风犹在。
  樱花为物,有如吾国垂丝海棠,五出而花蕾丛集,色微紫,无香也;所见特异处,仅多而已!倭域盖至入春来,街头巷陌,连山被野,着花几遍,令倭奴乃至醉倒若是。
  然而假如换一个角度,从更加宏阔的背景看问题,郭沫若的“轻日”有更深刻的原因。1920年3月30日郭沫若给宗白华的信很能说明问题:“我们在日本留学,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罪。”所谓“东洋罪”,就是日本式的的种族歧视,其所以难忍,在于它有一种中国人看来等而下之的性质。所谓“东洋”,当然是相对于“西洋”而言的,“东洋”不如“西洋”先进,是已被历史证明了的事实,无论是立志“脱亚入欧”的日本人,还是追求“全盘西化”的中国人,都不否认这一点。留日学子由于家境不济无缘亲炙原汤原汁的西洋文明,只好退而求其次到日本,通过东洋二道贩子学习西洋,心里已是不甘,所以郭沫若接着写道:“我真背时,真倒霉!我近来很想奋飞,很想逃到西洋去,可惜我没钱,我不自由,唉!……白华兄,我还想谈一句我心坎中的话,我很想弃了医学,专究文学,你可赞成我么?你最近的信我已经接到了。你一二年之内,便能到欧洲去,我真羡慕你呀!寿昌兄也说他不久便要到美国去。你们一个个都好,只有我……唉!不多说了!”(参见《郭沫若书信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读西洋书,娶东洋老婆,创作新诗,以历史唯物主义首开历史甲骨研究,构成了郭沫若丰富多彩的东瀛生涯,然而,这一切基本上都是在“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取向之下展开的,新诗创作就不说,那完全是在泰戈尔、海涅、歌德、惠特曼等诗哲刺激下的壮举,甚至连那位东洋老婆,也是日本人中的另类,是一位献身基督、具有人类主义情怀的贞女,与那种温柔妩媚的东瀛女子很不一样。给郭沫若留日时代的著述翻译盘点一番,就可发现,除了诗歌小说创作中的日本素材,与日本相关的内容甚少,尤其是翻译,除了一个河上肇,全部被西方作家诗人囊括。这也可以从郭沫若的异域交往中看出,不像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人,郭沫若几乎不与日本文化名人交往,中国学子崇拜的日本文坛巨头,也不入他的法眼。《创造十年》里写到,田汉有一次约他去会佐藤春夫,他谢绝;又约他去会秋田雨雀,他也谢绝,郭沫若称自己的这种脾气为“不带贵”,然而这并不包括西方文化名人。
  然而,与胡适的“全盘西化”不同,与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彻底绝望也不同,郭沫若并不菲薄中国传统文化,相反,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极维护者宏扬者,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充满信心,这从他对孔子的高度评价,对老子庄子思想的积极阐释中可以充分看出。在他看来,活力四溢的西方现代文化与中国上古文化本质上是一致的,因此,郭沫若的精神结构中,大中华主义与大西方主义是有机地胶着在一起的。
  这双重的自大,决定了郭沫若决不会将日本放在眼里。在郭沫若看来,日本是一个没有文化根基的民族,从人种到语言都芜杂不成系统,在郭沫若唯一涉及日本文化的文章《同文同种辨》里,他高瞻远瞩,力驳中日“同文同种”的说法,认为中国人的祖先来自西方,而日本人的祖先是南洋漂来的马来人,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中日两国并非同文同种。夫以仁道正义为国是,虽异文异种,无在而不可亲善,以霸道私利为国是,虽以黄帝子孙之袁洪宪,吾国人犹鸣鼓而攻之矣。同文云乎哉!同种云乎哉!”表面上看相当人道主义,骨子里却散发着大中华味。这也可以从《行路难》中的主人公受到日本房东“支那人”的侮辱时的反应看出——
  〖HT5K〗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在说这“支那人”三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现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者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他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解”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改悔了罢!你们改悔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改悔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这种以牙换牙的反击虽然解气,甚至很必要,毕竟无助于对日本庐山真面目的认识。这样的文化心态,只会阻碍我们进入日本,对它作由表及里的认识。由于缺乏真正的研究,郭沫若的日本论不能不陷于大而化之,比如在《创造十年》里,郭沫若……这样论述明治维新的成功:“日本明治维新之所以得到成功,治人治法之两得其宜,诚然不可否认;然而他们的实验场所却和我们不同,而是近于完全的绝缘体,也同样不可否认那已经人满为患的几个岛子,在殖民价值上那里能赶得上我们?因此在日本民族觉醒了、自行振足起来的时候,欧美人倒也满不在乎。他们乐得有我们这个太牢在手,无暇去争吃小鲜。有了这种近乎完全绝缘的条件而又益之治人治法两得其宜,此明治维新之所以成为‘近代的奇迹’也。”这是典型的外因决定论,连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是“大中华”式的。明治维新何以成功,这是一个绝大的题目,全世界的学者都在认真研究,留下无数成果,决不是光一个“绝缘体”就能说明的,郭沫若的这种浅表的看法,从根本上说还是来自骨子里对日本的蔑视。
  郭沫若学富五车,才有八斗,并且在日本生活了整整20年,假如不受大中华/大西方思想的遮蔽,下点功夫研究日本,成就一定不可限量,可惜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