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李美皆怎么了?

作者:严英秀




  李美皆在《文学自由谈》某期的《由陈思和教授看学术界》一文中非常沉重地感慨道:我们的学术怎么了?我们的学术界怎么了?我们的知识分子怎么了?三个“怎么了”咄咄逼人、势不可挡,其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很是塑造了李美皆的自我形象,一副忧国忧民、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模样。此种架势由不得人不多看她几眼。反正我是自此后很注意她了。然而拜读了今年第二期《文学自由谈》上的《王朔为什么不继续看上去很美》,却让人难以抑制心中的纳闷,也想问一句:李美皆,她到底怎么了?
  李美皆已算是一位新秀了。近两年来,她纵横驰骋,无所不谈,分析苏童的中产化、抨击李银河与王小波、揭示天才男人背后的女人们的悲剧命运、解构波伏瓦的爱情神话等等,忙得不亦乐乎,在《文学自由谈》这块园子里弄出了不小的动静。确实是“一经脱颖而出,即不同凡响"。但读者在不断地领略其“高屋建瓴,柔中见刚,笔墨见沛然之气不让须眉”的批评风采之余,也在逐渐地发现着李美皆虽气势咄咄、言之凿凿却难以掩饰的理论的脆弱和行文的冗长。我们和《文学自由谈》的编者一样,有千万个理由喜欢李美皆,但是否可以问一句:我们有没有理由不喜欢李美皆?
  喜欢不喜欢那是你的事,李美皆只管一篇接一篇地写着,那是她的事。你爱看不看。若不是这篇《王朔为什么不继续看上去很美》,我是压根儿想不起写一篇与李美皆有关的文章的,这年头,谁还真拿谁当回事呢!再说了,王朔、金庸的作品我自打开始就不喜欢,从来就没有“看上去很美”过,我无意于为他们辩护而与李美皆叫板;陈思和教授是我所敬仰的学者,但我不曾做过他的学生,今日给李美皆女士提点意见也并非出自“吾爱吾师”的私心。我之所以提笔写这篇小文,是因为作为读者我们可以容忍一个写手在评世论事时的证据不足、言语不慎,甚至可以容忍她在某些枝节上的口无遮拦、信口雌黄,但决不能容忍她对人的生命的不理解不尊重,对他人本质上的漠然和缺乏善意。这与批评的风格无关,是关乎作文者文品的大事。
  在《王朔为什么不继续看上去很美》一文中,李美皆分析王朔为什么不继续坚持《看上去很美》的写作路子时,认为其主要原因是此书没产生轰动效应,使王朔很失落,从而放弃。暂且不管她的分析是否抓住了要害,真正让我心惊、继而心寒的是下面这句话:“绚烂归于平淡的过程是痛苦的,痛苦得近乎残酷,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残酷而宁愿以自杀来制造轰动效应的名人不是没有,比如三毛。”
  这篇文章算是让我们看清了李美皆柔弱的女性之躯里跳动着的是怎样一颗“冷酷”的心。作为批评家,她对作家们的态度是:“玩儿完就玩儿完,荒着就荒着,毁了就毁了,我们也不心疼”。但不心疼归不心疼,不心疼也不能看笑话喝倒彩,往人身上唾口水,不能妄加评论、肆意践踏、落井下石,尤其是对那些已经永久地丧失了话语权的亡者,尤其是对生死这些关乎人类大限的终极命题。李美皆对三毛之死作出的毫无根据、完全背离事实的论断,是极其不理性的,更是不人道的,反映出了李美皆作文的极其不负责任和做人所缺乏悲悯情怀。李美皆说三毛自杀是因为无法承受绚烂归于平淡,宁愿自杀以求轰动效应。众所周知,三毛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成名于台湾文坛,此后在台湾一直是光芒万丈的“明星”,写作之余教大学、开专栏、办讲座,并受著名的《联合报》和皇冠出版社之托游历万水千山。三毛不是平淡,而是过于绚烂,她一直生活在万众瞩目当中,受盛名之累,是“大家的三毛”。朋友们说她是累死的。三毛每次演讲,两三千人的场地往往挤进来四五千人,三毛自己都根本无法进出。台湾著名诗人痖弦先生几番目睹演讲会的盛况后,曾不无担忧地对三毛说:三毛,你迟早都会被爱你的读者杀死。三毛热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从台湾蔓延到大陆后,始终是燎原之势未曾停息。三毛在大陆有数以百万计的读者。三毛初回大陆,每到一处都被当地政府和文化界引以为盛事,以至于后来的几次大陆之行,三毛只能“微服私行”。三毛何时平淡过,何曾平淡过?她自杀于1991年,其时正是她的写作事业和社会声名达到顶峰之时。她25部著述中的唯一的电影作品《滚滚红尘》在此时刚刚公映,为导演和演员带来了巨大声誉。巨星林青霞大半生演戏,但只有《滚滚红尘》让她终成正果,捧得了唯一的金马奖杯。《滚滚红尘》获香港金马奖九项大奖,三毛自己只因为此片被台湾当局认为有“亲共”和“赞美汉奸”的嫌疑而未获最佳编剧奖,但这丝毫不影响三毛的“轰动效应”。三毛自杀前几个月,还去香港出席媒体见面会,记者人潮人涌,读者在街上排成了长队。三毛何时平淡过?台湾甚至出了个姓马的先生专靠拆解“三毛神话”而一跃成为大名人。三毛离世15年了,她的名字已载入史册,她的作品一版再版,她的声音绕梁不绝。时至今日,她依然是华文文坛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试问李美皆,她平淡过吗?她的轰动效应是自杀所带来的吗?
  算这么一笔账,实非我所愿。三毛从来都不是追名逐利之人。非要在这里嗦一大堆,来证明三毛其实一直都很“绚烂”,实在是对三毛极大的亵渎。但要和李美皆女士对话,只能沿用她的逻辑。李美皆一厢情愿地以自己的名利场的标准评价三毛之死,全然不顾事实真相,却是为何?她批评王朔“关于鲁迅了解多少呢?就在这里妄谈鲁迅”,这话说给她自己倒是恰切不过了,她对于三毛到底了解多少呢?!其实,三毛读者们都知道,三毛不是由绚烂归于平淡,而是由平淡走向绚烂。三毛当年在国外,在撒哈拉沙漠上,在加那利群岛上,只是一个穿着工装裤自己动手浇地刷墙的能干的居家女人。就连她的丈夫都不知道她在中国是一个有名气的作家。要说平淡,那才叫真正的平淡。按李美皆的推理,三毛早该在那个时候跳进大西洋以求轰动效应。丈夫死后三毛回台,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才开始了纷纷扰扰的名人生涯,其后十余年来声名一直如日中天久盛不衰。何来“由绚烂归于平淡”?她需要用自杀来制造轰动效应吗?
  “绚烂”不等于幸福。以李美皆的境界大概只想到“由绚烂归于平淡的痛苦是残酷的”,而没想到身处绚烂之中的挣扎。三毛是一个刻骨寂寞的人,她在繁华绚烂中感受不到心思的清明如洗,灵魂无法舒展自由飞翔的翅膀。三毛的寂寞是临风而立怆然涕下的沧桑,是“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的洞彻,是站在大漠长风中深邃的双眼穿透前生和来世说“我的生命走到这里,已是尽头”的淡定,更是“万水千山走遍”但永远都在叩问“远方有多远”的执著,是“到死都不肯放手”的一生对生命对自由的热爱和坚持,是“爱是唯一的救赎”的宽容和博大。三毛的寂寞有千万种内涵,但唯独没有李美皆所说的平淡带来的痛苦。台湾作家司马中原说:“三毛把生命高高举在尘俗之上,这是需要灵敏的智能和极大的勇气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三毛的痛苦是强大的。准确地说像三毛这种人,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当她被世俗所累,被太多的身外之物所羁绊,她就会绝尘而去。三毛不是死于失落了绚烂,而恰好是死于绚烂,死于绚烂中的大寂寞。三毛生前的绚烂决定了死后想不轰动都不行,当年就有厚厚的几大本畅销书专门研究她的死因。当然任何人都是局外者,许多时候我宁愿相信三毛只是为追寻她的丈夫而去。毕竟,这个世界也还需要爱情神话。
  李美皆应该知道为文者最应忌讳的是背离事实妄加猜测地下结论。你怎么知道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甘愿自杀竟是为了制造轰动效应?连生命都不要了,还要轰动效应干什么!如今李美皆也是风头正健的人,如果有一天不幸也由“绚烂归于平淡”了,想必她很愿意自杀以制造轰动效应吧?无论是常人还是名人,生命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死者是永远都看不到自己以死制造的轰动效应的,也永远没有机会为自己死的清白辩解一句了。活着的理由有千万种,而一个人甘愿去死,甘愿自绝于人世,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能忍受生了。人世间,任那一种诱惑都无法挽留他,包括李美皆女士认为值得用生命去换的绚烂和轰动效应。他只有以死来担当自己。对这样的死者,我们可以怜惜,可以引以为戒,但永远不要居高临下地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不要指着他们的骨头说:看,他们自杀是想干啥干啥。生命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未必你的命是宝贝你紧紧揣在怀里,别人的就那么不值钱,舍得拿它去做交易去冒险去犯贱不成?
  笔者在甘肃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教书,因生计所迫常常要写一些中规中矩的所谓科研论文,虽然一直是《文学自由谈》的忠实读者,自费订阅已达十年之久,但自知学识鄙陋,不具备资历和底气去写什么与谁谁谁商榷之类的争鸣文章,也从无“谁红跟谁急”的嗜好。今天之所以按捺不住,皆因李美皆下笔太狠缺乏对他人对生命起码的理解和疼惜。她也许是在追求深刻,但表现出的却是对人性漠然处之肆意评说的残酷。
  就是在这篇文章里,李美皆自己说:“没有底线,就不构成批评。没有底线的批评,能产生多少真正的价值呢?”这句话说得多么正确啊,可这是她要求别人的,而不是用来自律的。李美皆对人对己两套标准,可谓“对人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她是那么自由地轻易地跨越了批评的底线、做人的底线。李美皆,她是怎么了?做人大概几十年了,文坛也横冲直撞了不少日子了,她其实应该知道有一些底线是不能冲破的,那就是任何人都不能拿别人的生死随便说事,任何人都不能视生命为名利的点缀,视人生为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