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两个星系不曾相交运行之谜

作者:李国文




  中国文人,在文学上成功者,便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以达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在文学上不成功者,也要借政治上的裨益来弥补,以求人五人六站稳脚跟。但是,中国文人,绝对长于文学者,也绝对短于政治;特别善于政治者,也特别不善于文学。因此,文学成就很高者,其政治智商必定很低,李、王两位,成功于文学,失败在政治,这大概也是中国文人难逃的宿命。
  ·作 者·
  公元730年(唐开元十八年),李白经河南南阳至长安。
  在此之前,他漫游天下,行至湖北安陆,因娶了故相许圉师的孙女,遂定居下来。这期间,多次向地方长官上书自荐,以求闻达,不应。于是,就如同当下很多艺术家、文化人来到北京闯世界,而成为“北飘”那样,李白要当唐朝的“长飘”一族,遂下定决心来首都长安发展。
  他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不肯安分的诗人之一。
  这位大师总是想尽一切方法爆发他的能量,炫示他的精力,表现他的丰彩,突出他的欲望。一个人,像一杯温吞水,过一辈子,“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是一种活法;同样,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忽而腾升,忽而倾覆,忽而危殆,忽而逃生,惊涛骇浪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李白的一生,近似后者。他曾经写过一首《上李邕》的诗,大有寓意在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诗中的主人公,其实就是他老人家自己。
  这既是他对自己平生的自况,也是他对自己创作的自信。
  诚然,自信,是中国文人具有强势冲击力的表现;自信,也是中国文人能够在大环境中,保持独立精神的根本。李白给中国文学留下来的众多遗产之中,这种强烈的自信,自信到“狂”而且“妄”,也是值得称道的。否则,中国文人统统都成了鼻涕虫,成了脓包蛋,成了点头哈腰,等因奉此的小员司,成了跪在皇帝脚下“臣罪当诛兮”的窝囊废,恐怕中国文学史上,再也找不到一篇腰杆笔直,精神昂扬的作品了。
  唐代诗运之兴隆旺盛,应归功于唐代诗人的狂放。
  什么叫狂放?狂放就是尽情尽性,狂放就是我行我素,狂放就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狂放就是不理会别人怎么想。一个社会,安分守己者多,对于统治者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一个文坛,循规蹈矩的诗人多了、老实本分的作家多了,恐怕就不大容易出大作品了。
  诗称盛唐,其所以盛,就在于有李白这样桀骜不羁的大师。
  此公活着的时候,就声名遐迩,如日中天,就期然自许,藐视群伦。因此,他认为自己有资格这样做,也就放任自己这样做,这种率性而为的自信,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他的生存方式。所以,无论得意的时候,还是失意的时候,他那脑袋总是昂得高高的。
  文人的狂,可分两类,一是有资本的狂,一是无资本的狂。李白一生,文学资本自是充裕得不得了,可政治资本却是穷光蛋。因此,他活着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狂,对政治家而言,就是不识时务的傻狂了。文人有了成就,容易不可一世,容易旁若无人,当然也就容易招恨遭嫉,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中国文人的许多悲剧,无不由此而生,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杜甫写过一首题曰《不见》,副题为《近无李白消息》的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曰杀,我独怜其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此中的一个“杀”字,令人不寒而栗。也许杜甫说得夸张了些,但也可见当时的社会舆论,群众反映,对他的张狂,未必都欣赏的。
  一个纯粹的文人,通常都一根筋,通常都不谙世务。他不明白,文学资本拥有得再多,那是不可兑换的货币。在文学圈子里面流通可以,一出这个范围,就大为贬值。那是政治资本的天下,在世人眼里,权力才是硬通货。李白的计算公式:文学资本等于政治资本,不过是一厢情愿;统治者的计算公式:文学资本不等于政治资本,才是严酷的事实。
  李白一辈子没少碰钉子,一直碰到死为止,根本原因,就出在这个公式的计算错误上。从他下面这封自荐信,可见他是多么看重自己这点文学本钱。
  “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如此谈。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上安州裴长史书》)。
  这本是应该出自第三者口中的褒誉之词,由当事人自己大言不惭地讲出来,从自我炒作的角度,堪称经典。在中国文学史上,借他人之嘴,吹捧自己,能如此坦然淡定;将别人看扁,抬高自己,能如此镇定自若,大概也就只有李白这位高手做得出来。你不得不对这位自我标榜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师,要五体投地表示钦佩了。
  还有一封《与韩荆州书》,因为收人《古文观止》的缘故,更是广为人知。在这封信里,他把自己的这点老本,强调到极致地步。“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于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其实,安州裴长史也好,荆州韩朝宗也好,能帮李白什么忙?这些官场人物,不过是政客而已,因为喜欢舞文弄墨,傍几个诗人作家,作风雅状,装门面而已。即使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了不起的领袖又如何?也是不把文人雅士当一回事的。公元1812年6月,拿破仑一世大举进攻莫斯科,曾经带了一个连的诗人同往。准备在他进入这座城池时,向他贡献歌颂武功的十四行诗。结果大败而归,狼狈逃窜,诗人的鹅毛笔没派上用场。副官问这位小个子统帅,拿这班诗人怎么办才是,拿破仑说,将他们编人骡马辎重队里当力夫好了。
  这就充分说明,当政治家附庸风雅的时候,可能对文人假之以颜色,待之以宾客,而当他进人权力角逐的状态下,再大的诗人,再棒的作家,也就成为可有可无,可生可杀的草芥了。
  但是,李白这两通吃了闭门羹的上书,并没有使他有足够的清醒。中国文人,成就愈高,自信愈强,待价而沽的欲望,也就愈烈,将文学资本兑换成为政治资本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拾,这就成了李白要到长安来打拼天下的原动力。无独有偶的,早在三年前,公元727年(开元十五年),王维就离开河南淇水,舍掉那一份小差使,抱着与李白同样的目的,来到都城,也想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开元之治,史称盛世,也是这两位诗人创作的黄金季节。
  王维的诗,“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涵泳大雅,无异天籁。李白的诗,高昂则黄钟大吕,金声玉振,低回则浪漫奇绝,灵思奔涌。他们作品中那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想象力,震撼力,美学价值,构筑了盛唐诗歌的繁荣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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