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请放过这个孩子

作者:林超然




  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忽略一个问题:海子太多的诗是伤口,不是盛开的梅花。
  接下来的几件事,让我觉得海子还在不断地被利用,这些乱糟糟的尖叫已让那个孩子不得安宁,我这个成年人应该站出来制止,而暂不去在乎是否有效。
  其一,记得一次开会时,河北某高校的一位先生脸上涂满了对我的不屑:“当代诗人我只讲海子。”
  其二,一诗人来访,他在我家的门镜里高高地举着一袋纸灰。落座后他说这是他的诗稿,再也他妈的不写诗了,他整整苦学了五年,工作丢了,老婆跟了别人,可还是比不上海子。
  其三,那家杂志也算是国内有名的诗歌刊物了。海子死后,编辑突然记起自家积压着他的一大摞被枪毙的诗稿,他们翻箱倒柜,忙了个不亦乐乎,却未见踪影,最后只得败兴地安静下来。实际上纵使找到,跟风似的发出来,也少的是诗歌意义,多的是俗气,不过是再添个“孩子死后来奶了”的笑料(海子生前发诗极少)。
  其四,在2005年北京的春天里,一群大大小小的评论家曾自发开过一个诗歌写作者的研讨会,说是“诗歌写作者”而不说是诗人,表明了我的基本判断。
  “中国诗坛的一颗新星”、“海子衣钵最好的传人”……一张张被激动涨紫的脸,一张张用力开合的嘴巴,大家众口一词,他们的新发现着实让我心惊肉跳:梦也?真也?
  侍候中国当代文学的讲桌算下来已满十二年,诗评也写过几篇,今天我第一次见识了自己的没劲。我曾仔细读过被研讨者那些文字,充其量它只是“尚在途中”的仿制品,从中很容易认出这个诗人的胳膊那个诗人的腿,大概不出海子、顾城、北岛、昌耀诸人,有的诗句干脆是海子的原作。
  发言者颇有一些是早已成名的人物,看来不是他们的嗅觉出了问题,就是他们的人格出了问题。回到宿舍,我在日记里记下了池莉一部小说的名字:《预谋杀人》。被研讨者家住遥远的青海一个海子曾提到过的小城。这些发言足以让那个厚道、轻信的汉子在别人设下的、南辕北辙的圈套里,耗尽一生的智慧。
  学海子,他学得真是不像,完全可以猜出儿时玩躲猫猫,他注定第一个被抓到。幸亏未学像,学得像就更加恐怖——海子的诗本来就满目疮痍。
  谁都可以写诗,谁都可以做学问,谁都可以寻点什么抹到脸上风光风光。但海子并不合适作胭脂,干吗附庸风雅时总扯上他?海子真个可怜,他差不多成了一些沽名钓誉者的道具被野蛮地搬来搬去,没人在乎他的呻吟。
  海子有一帧照片,胡子长长的成人标记,环绕的却是挣不脱的童年稚气,这成了一种虚实分裂的悲剧定格,尽管他在笑。我们一直在强调海子的年龄,却又一直在遗忘他的年龄。
  海子的手里好像也有一把斧头,顾城砍倒的是谢烨,海子砍倒的是他自己。
  我们可能鄙夷追逐疯子或向疯子投掷砖块的丑恶,可能痛恨怂恿疯子哭笑或怂恿疯子当街脱下裤子的行径,可我们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向海子欢呼了,忘了叫住他,听任他的背影在歧路上大踏步远去。
  我念念不忘自己的那次经历。时候是在能吓退很多南方人的黑龙江的冬天,在我骑着单车走过那人时,她突然说话了:“孩子,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啊?”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在她之前只有母亲说过这样的话,虽没停车但我的心上漾满了暖意。
  数日后,我又遇到了她,她又说了那句相同的话,我匆匆对同样包裹得很严的她说了声“没关系,谢谢您”。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能把人烤焦的盛夏。我知道是她而不是别人并不因为我记住了她的容貌,而是她又说了那句话:“孩子,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啊?”这是一个枯瘦的老人,步子极为凌乱。在抓住她的手准备说出心中感激的时候,我一时惊住了:她的眼里一点儿光彩都没有,脸上是青灰的、永远都没有变化的神情。显然,这是一个被精神障碍阻隔在另一世界的人,尘世的一切已与她中断了联系。
  我们应该向她投去感佩的眼神,可以去揣想她病前的善良,她把最温暖人心的话永远留在自己的唇边,但也必须知道她正在病中正在痛苦中。海子后期的好多诗歌都像那句“孩子,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啊”,那种惊人的凄美始于沉疴。
  此处仅举其思想错乱的一首《太平洋上的贾宝玉》:“贾宝玉 太平洋上的贾宝玉/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贾宝玉坐在粮食上//美好而破碎的世界/坐在食物和酒上/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你口含宝石/只有这些美好的少女,美好而破碎的世界,旧世界/只有茫茫太平洋上这些美好的少女/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从山顶洞到贾宝玉用尽了多少火和雨。”
  看到这首诗的人应该流泪,不是因为“诗人又少了一个”,而是健康的孩子又少了一个。正如他的死,与其说一个诗人自杀了,不如说一个孩子自杀了。
  西川一口气“猜测”出 七条海子的死因,其后诗评家们竟同声附和,所以我后面说的西川其实是指“西川们”。这些貌似周到、整严、滴水不漏的判定都还只是表象,都还只是来自成人立场的一种眺望,这种想当然的结论仍在门外徘徊,压根儿没有登堂入室。
  要我说,海子是死于他的未成年。
  我曾去监狱里采访过一个黑社会的老大,问他最怕什么人,他说最怕手里拿刀的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他们最敢跟人玩命,他们还不知道命只有一条。道理再简单不过,他们“未知生,安知死”!西川说海子有自杀情结,回想一下,十五六岁的时候几乎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自杀情结,区别在于我们很快就忘了,但海子却记着,因为我们有机会长大,他没有。
  事实上海子的人生在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被按了暂停键。过早进入成人世界没有使他早熟,却适得其反。
  西川说的“性格因素”、“生活方式”、“荣誉问题”、“气功问题”,究其实都是“未成年”的枝条问题、子问题。海子始终没有绕出少年人必经的迷惘期、苦闷期,纯洁、简单、敏感、偏执、自闭、孤独、脆弱、受不得委屈,最后他就在自己的逼视里倒下了。他还太小,还来不及真正有所信仰,来不及真正懂得热爱的意义。
  世界给海子的还只是一种碎片式的教育,他对祖先、祖国还知之甚微,那么他对现实的否定缘何而来,中国有那么糟糕么,甚至不值得为它活一回?里尔克说“挺住就意味着一切”,中国创造了太多奇迹,谁也不能否认这个古老国度的特殊活力。
  被西川指证为“自杀导火索”的是海子的四次失恋。去年三八节,一个男生从一幢教学楼上纵身跃下,起因是先后追过两个女生他都被拒绝了。他的父亲从千里外的乡间赶来,抱着他的尸身老泪纵横:“儿子,我白白把你养这么大!”有人说那男生死于爱情,我说他死于对爱情的无知。
  有失恋经历的人要比从没有失恋经历的人多得多,若算上单恋的,怕是所有人都曾是失恋者。超过四次的大有人在,但自杀的寥寥无几,成年人是有勇气也有能力从失恋中抬起头来的。一个真正长大的人会有“生”的好奇,会不断地想知道明天的样子。
  海子曾黯然说过:“……我童年时代是结束得太早太快了。”这句话见于海子1987年11月14日的日记,后面被撕掉的三页,我们虽然再也无从找到,但猜得出必是一个心理、智力和生理发展极不和谐者的无边心事。
  海子的未成年,也使文学这个别人的池塘成了他的泥潭。
  我的好友、已故诗人魏氓有首《纸飞机》:“铺开白纸,眼睛里的天空/就有一朵云飘过//挥手之间,许多美好的感觉/冉冉上升/一下子缩短了/我的童年和女儿童年的距离//渴望超越自己/青春、理想、爱情和生活/纸飞机呀纸飞机/是飞翔梦的安慰//如今,面对一张白纸/我终于明白/文字并不能使我声誉鹊起//而多年来,我的错误/就是千方百计把一种游戏/赋予/真理的高度。”
  这里当然有几许求之未得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个成年人面对诗歌时应有的清醒和觉悟。诗歌真的不能改变什么,对它当不得真的,用诗歌救世就更是一种发疯的想法。诗歌肩膀窄窄的,虚弱、单薄,不能有太多担当,有时甚至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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