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绿肥红瘦

作者:李美皆




  《红楼梦》是一部悼红之作,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千红”与“万艳”,因为曹雪芹和贾宝玉的面慈心软而被一锅烩了。虽然细致去看,曹雪芹和贾宝玉在对于女孩子的情感趋向上尽管不是泾渭分明,到底还是有区别的。但最终,他们所悼的“红”,是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包括进去了。可是,我更情愿李清照的“绿肥红瘦”,所以要在他们的“红”里,分出个“绿肥”和“红瘦”来。取最鲜明的个性及个体来说,我把黛玉和晴雯视做“红”,把宝钗和袭人视做“绿”。我的怜惜与伤悼只为前者,不为后者;我只为黛玉和晴雯这样的人哭,不为宝钗和袭人这样的人哭。
  人世间的规律似乎就是绿肥红瘦:越平庸的女性越命好,越出色的女性越命乖。绿肥红瘦不仅在小说中,而且在现实中。用绿肥红瘦可以解释许多出色女人的命运。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些才女的命运,比如,蔡文姬、李清照、唐婉、萧红、张爱玲、丁玲,她们多半是优秀的女作家,但身为女作家,她们的人生却比她们的故事更像故事,令人不胜唏嘘感叹。她们不是一般所谓的红颜薄命,她们是才高命薄。女子的慧心犹如红颜,总难见容于世的,如果既有慧心又有兰质,那就更难。她们不仅多才,而且多情,正是这多才又多情,决定了她们的命运比故事更像故事。命运当然有外在的因素,但我更相信内在的因素,有时候性情直接就是命运,可以说温柔敦厚是一种命运,敏锐伶俐是一种命运,再简单点说,憨是一种命,灵是一种命。中庸是世俗幸福的最大保证,中庸女人的幸福,是天性的幸福,而敏感如女作家,则是天性上的难以幸福。前者往往是理性大于个性的,是有福的命,却不会去做女作家。后者往往是个性大于理性的,是没福的命,因此才成了女作家。前者是绿,后者是红。前者的命运是绿肥,后者的命运是红瘦。
  绿肥红瘦之红瘦,除了体现于才女多薄命,还体现在那些爱上才子的女人们身上,比如,谢烨、××、××、××、××(责编注:后四位的姓名由本刊隐去)以及直至现在还被称为“罗丹的情人”的卡缪儿·克劳黛,还有毕加索和雪莱的女人们,等等。这些女人,往往也是富有个性的才女,而且为爱所伤。这样的划分,主要是凭感觉。张幼仪也算是一个爱上才子的女人,徐志摩的风花雪月背后,是这个女人的黯然饮泣。好多人认为张幼仪不懂得爱,所以被徐志摩辜负了也不可惜。这纯粹是被徐志摩的风花雪月迷了眼。她怎么不懂得爱呢?如果不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他苦撑半生?她爱徐志摩,只是她的爱没有引起爱,因此很失败而已。但我却不把她归入“红瘦”之列。可能因为张幼仪不是一位个性鲜明的女子,更不是才女,因此命运也尚好的缘故罢。雨果的女儿阿黛尔倒是个性鲜明,而且也是一个为爱情所毁坏的女孩子,但她爱上的不是才子,而是一个登徒子,所以我也没有把她归入此列。
  在这里,对于才子,也不得不做一个感性的界定,我指的是那些从事文艺、富有才华而又浪漫多情的男性。比如,比较能说明这一界定的,我认为李白是才子,而杜甫就不是。才子有多种,傅雷也是才子,但他是严谨的才子,无论在事业上还是生活中,都傲骨嶙峋,严谨有加,所以我不把他包括进来。我所谓的才子,多半还是指风流才子罢。
  是才子但不是浪子,才能真正让女人得到他的好处。但偏偏才子多浪子,这就要让女人受苦了。李白、柳永都是浪子。浪子似乎天生便享有社会伦理责任的豁免权的,比如李白,他选择的是在路上的生活,那么,我们不妨想一想,在那个女子毫无经济能力并且足不出户的时代,他家中的妻子是如何带着孩子们生活的呢?也许浪子在外的潇洒有多少,女人在家的绝望就有多少吧?柳三变浪子多情,却是最会爱悦女人的,连妓女们都情愿养着他。但他之所以没有辜负女人,是因为那些女人本身的特殊性,能够跟他一样游戏人生,不怕辜负的,算是棋逢对手,互为红尘知己吧。现代的徐志摩犹如古代的李商隐,多情好色而不淫,是才子中的赤子,而不是浪子,所以张幼仪在他之后能够平和地继续自己的人生。
  “才子必风流”一说,固然绝对了点,但多数才子身上,都有一笔“风月债”,似乎不耽误几个女人的青春,就不能证明他们是才子,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葛德文家的三个女孩子——玛丽、克莱尔和范妮的命运,似乎都系于雪莱一身了。玛丽跟雪莱私奔,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同时私奔的还有同样爱着雪莱的克莱尔,因为爱而不得,便献身于拜伦以摆脱情感的痛苦,却在生下一个孩子后,又跟同样风流成性的拜伦分手,在意大利孤独地度过了一生。范妮也深沉地爱着雪莱,她虽然没有跟雪莱私奔,名声却受到了两个妹妹私奔的牵累,又加上情感的绝望,终于服毒自杀了。经历过才子的女人们,以疯人院为归宿的不少见,除了罗丹的情人卡缪儿,还有福楼拜的爱莉萨,毕加索的多拉等。自杀的也不少,范妮为雪莱而自杀,毕加索死后,还有两个女人特雷莎和雅克琳为他而自杀了。克莱尔则因为雪莱而选择了自我放逐以终老。这是否可以说,爱上一个风流才子,就等于发疯、自杀或自我放逐呢?当然,这也许并非才子的错,但总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算作他们的“风流债”,似乎也不过分。爱上才子的谢烨,则是不折不扣地死于才子之手的。这个向日葵一般的朴素而灿烂的女性,为顾城充当了母亲、姐姐、妻子等多重角色,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最后的回眸,破空而来的却是一把斧头,真真成了惊鸿一瞥。那个刹那,她心里是什么反应?应该不仅仅是惊恐吧?那么,除了惊恐,还有什么?这种极端状态下的心理反应,别人是无法想象的,只有体验者本人知道,可是她已经说不出来了。但是我想,不管程度的惨烈如何,总是离不开一个“伤”字吧。
  也许爱上才子,就像爱上一场灾难。一旦遭遇他们,爱恨情仇便全部在女人心里变了形挪了位,再也无处安放。当他们走近女人的时候,女人没有机会说不;当他们离开女人的时候,女人仍然没有机会说不。纵有千般委屈,只能向隅而泣。追逐的狂热使他们对女人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可几乎在到手的同时,丢弃的欲望便开始产生了,像孩子对于一样玩具,哭着闹着地要,一旦得到,马上便玩腻了。对于他们来说,激情和张力都在追逐的过程中,一旦得到,便稀松平常。可是在他们的热情达到终点的时候,女人的热情却刚刚出发。没有他的地方,女人感觉到生命是灰的空的瘪的。他们是太阳,女人是向日葵。最终吸光的却是他们。女人的光芒和灵魂被吸走了,剩下的多半是消沉和黯淡。而他们依然是自己,甚至更眩目,因为女人的光芒在他们身上闪烁。女孩子的青春像红樱桃,美好而易毁。女性最好的年华只有那么多,绽放只有一次,真爱只有一次。而他们的青春却可以在女性身上一次次绽放,一次次再现。上帝在女性身上荟萃了人间精华,就是要男人爱的。可是他们却只知道采撷,不知道抚育。大观园里有那么多美好的女孩子,却只有宝玉一位男性,曹雪芹安排得奢侈而自恋。可是,即使如此,仍不讨厌,因为宝玉既是女孩子众星捧月的中心,又是专门来爱护女孩子的,不似《红楼梦》中其他好色男人,一味消费女孩子的青春,而不懂得惜护。
  才子们在女人的生命中打下他们的烙印后便上路了,云游四方,浪迹天涯。躁动的灵魂使他们随时可能上路,他们在路上,女人在家里,像一盏温暖的灯,守候他们,为他们生孩子——或者,连生下孩子的权利都没有,替他们面对每一天的现实:孩子要带——如果已经有幸生下来的话,家务要做,工作要干,忙忙乱乱……等终于静下来,发现家里很空,很冷。过日子当然就是这样,可他们过的不是日子,他们过的是艺术。他们把行为艺术当作自己的生活。他们随时可能发生艳遇,婚姻与家庭并没有阻止他们猎艳的冲动,而且女人不能问,一问便俗,便没有共同志趣,便有了分手的高尚理由。因为他们是才子,有足够的才华为自己辩护,有足够的便利为自己营造道德空间——或者根本不存在道德问题,所以他们甚至不必产生罪疚感,也许到头来还是女人“欠”他们的。吸引女人的就是才子的无羁,可什么是无羁呢?体验过之后,女人才明白,无羁就是没有任何伦理忌讳和道德忌讳,就是不要责任感。再彻底一点说,就是让她们无奈。才子的无羁就是女人的无奈。也许才子天生就是不宜于家庭生活的动物,他们永远只适合精神上的相处。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一些东西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毁坏生活,毁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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