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周介人的人格与文格

作者:雷 达




  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周介人离开我们都7年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想起或者说起周介人。这也很正常。莫说他了,比他显要得多的人,不也如此吗?人们都在匆匆赶路,为了一个实在目的;一切过程都在提速,于是人与事被遗忘或者成为历史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所以,最近上海能开一个小范围的《周介人文存》座谈会,一个情感记忆性和精神反思性很强的会,使我非常感动。其意义决不限于只是表示一下纪念和怀想。
  我认为,周介人的人格与文格,他的人生道路,他的学术遗存,是一笔宝贵财富,一笔富于现实性的精神资源,对许多默默从事编辑的人都有用。有时看到文坛上那么多的人在纷纷悼念或以谈论某某人为荣的时候,我就发过一回感慨,说,咱们能不能谈谈周介人啊。这好像有点可笑,不识相,但并非没有道理。大家齐声颂扬,谈个不休的人,成为文学时髦的人,未必价值就一定大得不得了;很少有人理会,冷在一旁,鲜有言说者的人,未必就没有价值。舆论本身也是很势利眼的,对理论批评者如此,对编辑行当尤其如此。
  周介人创造了一个类型,或者把一个类型完善化了,那就是,编辑家型的评论家,或评论家型的编辑家。他的学识,他的理论,他的编辑实践,他主持刊物的行为模式,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文化存在方式和文化精神。全国类似于周介人式的生活方式的人,也就是文学书刊编辑,不知有多少。在他之前,很多,在他之后,更多,而周介人在历史语境剧变之际,把他们的生存与精神,提到了一个新的精神高度。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不值得研究吗?所以,我们今天既在怀念一人,又不限于怀念一人。在时间面前,我们会发现,周介人身上多方面的优点会显露出来:比如,可以研究他的文论和观念,他的编辑工作经验,也可以研究他发现新人的锐利眼光,还有他的关于文学期刊的市场经营策略——有些可能过时了。
  以发现新人而言,周介人关注新人的惊喜眼光,持续的热情,常人做不到的耐心,让人感动不已。我曾说过,80年代中前期,整个文坛都在屏声敛息地注视着上海青年批评家群的崛起。像吴亮,蔡翔,许子东,陈思和,王晓明,毛时安,南帆,程德培,殷国民,杨文虎,邹平等等,形成了一个连山波涛似的群体,不断发出新锐的声音,震荡了当时整个的文评界。其中,李子云和周介人付出的大量心血,功不可没,应该永远记住。对理论批评界来说,如此灿烂的星阵,再没出现过。也许,冯牧文学奖的“青年批评家奖”庶几近之。
  当然,对周介人来说,最核心的还是他那鞠躬尽瘁的献身精神。他说过,他只知道让别人踩在自己身上过河去,而不计较别人是不是会“过河拆桥”。因为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过河呢,管他过去之后给你什么脸色。如此大度,一般人做不到,他做到了。他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耍牌,也没听说有过艳遇,就是爱吃个小吃,是属于活得特别冤的那种。只要有来稿件可看,有稿笺可写,不时还能发现篇把好作品,他就很知足,觉得就是对他最大的犒赏。他的活法,我并不以为值得大力提倡,但公道地说,支撑他的,仍是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民族国家意识,经邦济世思想,可贵的良知和理性,以及批判意识和忧患意识。有道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和理想操守,乃是一个民族的最后防线,或说底线,它要是崩溃了,就没得救了。
  今天,《周介人文存》终于出版了。想来可叹:据说徐俊西先生的序写好快七年了,蔡翔和杨斌华编好这本书也快七年了,人人都说这本书早该出了也快七年了,然而,这么一单本不厚的、很精炼的小书就硬是出不来。这期间,全国大大小小烫金硬壳装的“文集”“文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有的都回收到造纸厂几次了,可这本小书还就是出不了。是因为它质量太差,苍白贫乏吗,是因为属于文学理论类吗,还是因为人去世了再也不存在面子上不好看的问题呢?我不得而知。这次得以出版,还是众友人鼎力相助,领导开明的结果。
  拿到《周介人文存》后,我当即重读了一遍,觉得这是一部有历史价值,理论价值,编辑工作参考价值,并且大有助于提高文学鉴赏力的好书,经得起长久阅读。介人具有广博的学识,深厚的理论根底,哲学修养,以及对文学、作家作品的高度悟性。这部著作给我突出的印象是,虽然充满了变量因素,过于注重当时的“当下性”,有些问题已随时间消失,但它含有较高的理性和科学精神,有不可抗的思辨力量和逻辑力量,于是精神内核并不过时。周介人文章的风格是明澈,清晰,简洁,深入浅出,以短胜长,重思辨性,善于概括,富于逻辑力。这种书写品质部分得之于他在复旦大学时受到扎实训练,其中蒋孔阳先生对他有较大影响(他曾将自藏的蒋先生的《德国古典美学》一书郑重地赠我)。他的文学观念几经变革,新意迭出,能站到观念变革的前沿,但中国士大夫的“文以载道”仍是其最终底色——当然决非保守的一路。首先,就历史价值而言,他关于工具论的批判,关于庸俗本质论的批判,关于小说文体意识的变革的梳理,关于“新市民小说”,关于新批评群体,关于90年代中国文学诸多复杂现象的分析,都有切中肯綮之见,有一定的文学史的意义。第二,全书具有与时代共进的理论品格。当某种更新更高的需要在历史和文学中浮现时,当某些曾经满足过人们需要的理论模式开始显得乏味,失去吸引力的时候,周介人总是面对新的抉择,变革自身,以满足时代的新需求,发现文学的新尺度。这显示了他的敏锐,智慧,永不满足的创新意识。我们同为60年代中期毕业的老大学生,他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很多,整个80年代,他是文学理论界走在前列的人群中的一员。
  90年代,文化语境空前复杂,《上海文学》生计维艰,周介人苦苦寻求新思路,有明显“向外转”的倾向。与80年代他注重观念革命和文学的“内部研究”不同,他强调文学与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内外互动关系,他呼唤文学成为时代的强有力的思考者,甚至代言人。他强调要表现人民的力量,以及让文学成为温馨的精神家园。他提出,对强者,关怀他们的灵魂,对弱者,关怀他们的生存。他有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反对文学过多地考虑圈内人的反应,对文人小圈子里的自鸣得意他不以为然,他强调不可忽视当代生活的巨大变迁。这一切构成了他最后的主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