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采南台余墨

作者:方英文




  健身
  
  与作家相比,写字画画的艺术家们至少有两个优势:一是有钱,一是能寿。见了我们这些不老不少的男人,他们多半是恩赐似地半开了眼睛,哼哼叽叽的,很不想说话。即使不情愿地说出那么一两句话来,也总是句子不完整,你当然不得要领。不过,倒也能让人朦胧地感觉出某种“残简”的玄奥之美。
  忽然,来了个年轻女人,“砰!”似乎响了一声,如一个小气球爆破了,老艺术家那下耷的眼皮便耸了上去,眼珠也同时“贼亮”了。那眼珠,仿佛刚从库房里刨出来的玻璃弹子,上面的灰尘还未来得及吹去。
  面对年轻的女人,衰年的眼睛还能贼亮,令人惊羡。一位老书法家告诉我:写一百个字,相当于跑步一千米。这启发了我。我是从不去锻炼身体的,但我爱活,爱活则要健身,于是写起了毛笔字。
  
  研墨
  
  终南山里有个净业寺,寺里有个和尚,叫“法清”。法清为了光大佛法,就到西安城里,开了个“素心茶房”。茶房所用之水,全部来自终南山泉。去年腊月,友人邀我去吃茶,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法清,大约要小我十来岁,可是他的博闻广识,他的书画俱佳,不由人联想起宋代那个与苏东坡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和尚。那个和尚叫佛印。
  我包里装了一幅字,装了许多日子,总是磨磨蹭蹭,不忍心让人急着拿走。是给一个茶馆写的,内容是:泉来三千里,茶佐高士风。很想讨一幅法清的画,于是把字给了他,并说了想交换的意思。过了几天,法清给我画了一幅,笔法简约极了:山间一茅庐,门前俩和尚,正相互打揖,说道别也可,说见面也行。画面大部分空白,天头题字云:借问山家一二事,云雾生前是何物?
  法清评我的字曰:“比许多职业书法家的好。”这话我爱听。只是当着众人面说,让我不便消受。为何不单独说给我?可见我的字尚欠火候。我说我的字,与书法家相比,有点儿飘,总不能“力透纸背”。法清将一个窍门赠给我:“磨墨吧。”
  我是喜欢研墨的,无非是对于古人的机械的模仿。当然,没有书童,也没有“朝云”,只能亲自研墨了。研墨的好处一是让人安静下来,同时也可借机腹稿要写的内容。但没有想到,此项轻体力劳动,还有另一种功能,那就是法清说的:“磨墨,不断地划圆圈,可以练中锋的功力。中锋,是书法的基本功。日子久了,就可能‘力透纸背’。”
  联想:官人们也都有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力,比如画圆圈。他们的字也好,因为总有人请他们题字。 他们题字的时候,跟前总是围一堆人,争先恐后地吹而捧之。吹捧使人进步,我深信此乃世间为数不多的真理之一。所以官人们的字大致不错,至少很黑。官人们还经常参加各种书展,而且一般挂在开篇的位置。他们写得最好的几个字是:“已阅”;或者,“原则上同意”。可惜这几个字,他们并不拿出来展览。真是个遗憾。
  
  弄臣
  
  有记者受某房产商之托,请我写个千字文,为他们要出的一个书添点热闹。我手头正写一个东西,所以婉谢了。但是记者说,人家给润笔呢,并让我开个价。我问:“他们的房子,一个平米多少钱?”回答说四千。“那就一个平米吧。”我说。
  我是随嘴说的,要的这个价,无非是想“有效吓阻”。没想到记者当晚,就拿来四千元,而且是崭新的,号码顺序都未动过。
  我眼睛一亮,决定写。我很爱钱。到手的钱再让它溜掉,未免太弱智了。我日常所需的很多东西,均摆放在商场里,我去了不能白拿,得付钱;感冒了去打点滴,医院也要钱;公厕的看守,基本不是咱自己人,进去方便一下,没钱不行。所以我的爱钱,并非我的本意或者天性,而纯粹是社会“逼的”。况且,我买房借了几笔大钱,人家够朋友,不催。但我着急,我不能不够朋友。
  先读材料,有好几万字呢。可是怎么写?必须让人家读了我的文章后,觉得物有所值。最好让他们满意之余,再惭愧——润笔开少了呀。做人要厚道。一直熬到东方发白,才把草稿拉出来。由不得感慨道:包办婚姻最难过,命题文章尤耗人。可是千字四千元,一字四个元呐,“搞文学”能这么值钱么!况且也就一个通宵,打工族恐怕要出力流汗大半年呢。但是,“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毛主席语录)。尤其不能跟某些女明星相比,据说她们陪人晚餐一次,就可拿到数万元;某些大官人呢,常常在一张小纸片上写那么几个字,便换来了几百上千万呢。
  往上比,或者往下比,都不好。自家过自家的日子,方可宁静致远。我曾多次在文章中,嘲讽屈原,丝毫不同情他的结局,因为那是他自讨的。人家不让他帮忙,他硬是强行要帮忙,弄得人家心烦。他应该清楚自己只是个弄臣,弄臣的天职就是让人家高兴。你不让我高兴?那好,把铺盖卷了,给我滚!
  文艺家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弄臣。不弄上,便弄下。我给房产商写吹捧文章换钱,也曾分文不收地帮打工者讨工资,照旧是“弄臣”所为,不过“弄下”罢了。我选择“弄下”。做一个比较好的“人民的弄臣”,是我心向往之的某种境界。这个说法不严谨,类似有缝的鸡蛋,易招苍蝇。那就这么说吧:做一个比较好的、有限的、一小部分喜欢我的、“人民的弄臣”。本来我想用“公民”这个词,想了想,还是“人民”脾气好些。我的所有文章都是为了让我的读者开心。当然,不给我稿费是不行的。这是自身生存的需要,拿到桌面上,也没什么丢人的。我的原则是:如果你想耍牛逼“不折腰”,那你首先就要拒领“五斗米”。既然领了“五斗米”,却依然把腰撑得钢梆硬,算他娘什么鸟人!
  
  骚情
  
  其实我很痴迷《离骚》。离骚二字,就是“骚情”的意思。骚情二字,一般的或者说通行的意思,是指“通过诗文来抒发某种情怀”。但是“二般”呢?比如在陕西,“骚情”(情读四声)却与诗词歌赋无干,是个使用非常广泛的方言。在不同的情景下使用它,它便传达出不同的意思。大致有这么四个意思:一、向对方(多指权贵、强势)献媚邀宠;二、过分的殷勤;三、挑逗异性;四、闲得没事找事(如说“骚闲情”或“闲骚情”)。
  举个例子。
  去年,记不清是夏天还是秋天了,总之有一天,一个好友,是“鲁迅文学奖”的一个评委,从北京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夸张地说:“老兄,我很生气,评奖时才看见你的《燕雀云泥》,早都出版了为何不送我一本?尽管如此,我还是大海度量,本着对中国文学负责任的态度,依然决定向各位评委鼎力推介。”我在电话里说:“首先,感谢你的抬爱,其次,咱俩打个赌:获上奖了,我请你洗一次脚,要俩姑娘同时给你洗,各拾掇一只臭脚;要是落选了,你送我一条好烟。”“说定了!”
  结局自然不是拍案惊奇。朋友在返回的火车上,发给我一个短信:“老兄,恭喜你与某某、某某某(列出七位名作家)等一同落选。算我倒霉,明晚送你烟。”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饭馆见面了,他一诺千金地给了我一条好烟。我接过烟,晃着说:“老弟,这就是骚情的代价。”拊掌大笑。我来时,在衣襟里藏了一瓶家酿的乡村酒。我是专门送给朋友的。我们可以把玩“中国文学”,但不能把玩友情。
  
  保养
  
  文学固然有无限可能的社会性,但就写作者自身而言,却是一个隐秘。一个好的文学作品,必定有无数种阅读感受,而很少有哪种感受完全贴合原创者的本意。所以,俞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关系,鲁迅对瞿秋白发出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慨,才成为流传后世的佳话。
  隐秘其实就是心灵生活的另一种说法。
  我们正处在一个迅速推进工业化、城市化的时代里。我们必须为这个时代付出代价。我们付出的最大代价是,我们的绝大多数人日夜处于奔忙状态,由此而丧失了心灵生活,甚至连达官显贵,以及各行各业的所谓成功人士也在劫难逃。这显然是一种普遍性的疾病,其突出症状是:我们崇拜金钱权势,我们迷恋虚荣热闹,我们恐惧宁静寂寞,我们纵然过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红楼梦》语)的日子,也仍然觉得自己的欲壑深不见底。概括为一句话:我们总是向外看,从而忽略了我们内心世界的日益沙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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